有一天早晨,姜蔻問他,她穿透明镭射夾克好看,還是紅色長裙好看。
A剛要回答,姜蔻用手指堵住他的唇,朝他眨了下眼睫毛:“不準敷衍我。等我穿給你看,你看完後再給出具體且準確的評價!”
A看了她的手指一眼,非常平靜地說道:“我不會敷衍您,但必須告訴您,無論您穿上與否,我可能都隻能給出相同的評價。”
如同在發表免責聲明。
姜蔻毫不意外他會這麼說,因為他確實無法分辨服裝的美醜,隻能根據服裝的特點,隨機生成一篇贊美的言辭。
比如,“這件夾克非常美麗,上面的铆釘裝飾,非常適合您的發色和氣質。根據今年時尚界的流行元素,我認為您可以再搭配一條LED燈的工裝褲子”這類的廢話文學。
很明顯,A缺乏對藝術的鑑賞能力。
他之前看電影,也是這個反應。
也正常,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人和AI的區別是,人類具有創造性。
——A可以根據大量數據和算法模型,生成不同的服裝設計方案,並預測和評估它們的時尚性和實用性;
再根據它們在市場上的表現,不斷調整和優化設計,直到選出設計方案中的“最優解”。
但這並不是“創造”,而是基於算法和數據的優化過程。
即使A根據數據和算法生成的服飾,在美觀方面遠勝於其他設計師,也不能歸到“創造”的範疇。
這恐怕是他唯一遜色於人類的地方。
姜蔻隱約感到,這是一個突破口。
於是,她最近不時就會讓他說說對藝術品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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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也從一開始冷靜、嚴謹地敷衍她,到現在還沒有開始敷衍,就發表一篇免責聲明。
姜蔻笑著,搖搖頭,去衣帽間換上那件透明镭射夾克。
這件夾克看上去跟透明雨衣差不多,區別在於,雨衣不會在燈光下流溢出炫麗的虹光。
姜蔻在衣櫃裡挑挑揀揀,穿上一件熒黃色的抹胸,上面鑲縫著碎玻璃般的塑料片,又套上一條寬松的工裝褲,褲縫垂墜著亮銀色的鏈條和铆釘。
最後,她披上那件透明镭射夾克,沒有化眼妝,僅用手指在唇上抹了一圈桑葚色的口紅。
姜蔻沒有噴發膠,用湿手抓了抓藍綠色的短發,就下樓去見A了。
A正坐在客廳。
他按照她的命令,盡量像真正的人一樣做自己的事情。
盡管知道,A可以看到公寓內的一切——隻要帶有感應器、傳感器和攝像頭的電子設備,都是他的眼睛;
姜蔻還是繞到了他的身後,一手抱著手肘,另一手託腮頰,望著他。
A一如既往地配合她,假裝沒有發現她的存在。
他在閱讀關於服裝搭配的紙質書——為避免他看得太快,姜蔻專門給他買了一本十釐米厚的紙質書。
隻見他銀灰色的眼睛如同一架高效的攝像機,極其迅速而精確地掃過書頁的內容,但為了符合人類的閱讀速度,隻能盯著書頁重復掃描的動作。
姜蔻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
她含笑回頭,卻意外在反光的地方撞見自己的笑顏,不由愣了一下。
她很少看到自己笑得這樣開心,笑眼彎彎,上下睫毛簇擁在一起,幾乎看不到黑眼珠。
姜蔻眨了下眼睛,心裡又掀起失控的悸動。
這一回,是為這純粹的快樂。
她好久沒有體會到這樣單純、潔淨、不帶一絲利益的快樂了。
轉頭望向窗外,最近幾天都有雨,暴雨,烏雲翻滾。
豆大的雨珠砸在落地窗上,扭曲蜿蜒而下。
待在室內,觀賞極端天氣,會生出一種被擁抱般的安全感。
姜蔻看了一會兒暴雨,面帶微笑走向A,冷不丁蹦到他的面前:“好看嗎?”
A抬眼,精準無誤地看向她。
他看得極其仔細,似乎不想錯過任何一個設計元素。
“非常好看。”A開口,“這件透明镭射夾克彰顯了您的……”
“停!”姜蔻警告,“不準一件一件地分析,不準敷衍我,也不準說廢話,隻能說你自己的感受。”
A頓了將近半分鍾:“很好看。”
姜蔻微微歪頭:“嗯?”
A說:“很好看。這就是我的感受,我隻有這一個感受。”
姜蔻又是幾分失神。
他一般隻用“非常”、“十分”、“略微”等這樣客觀中性的程度副詞,以描述事物的程度和差異。
這一次,他卻用了“很”這種口語化的程度副詞。
她問:“為什麼隻有這一個感受?”
A回答:“因為人感受到美時,通常難以用具體的語言表達其美感,隻能描述出抽象的感受。”
姜蔻笑了,剛要說“你又在敷衍我”,就聽見A繼續說道:
“此刻,我的感受與真正的人類相差無幾。所以,請允許我用這種不客觀、不準確的方式描述您的美麗。”
姜蔻的心髒重重跳了兩下。
幾近怦然。
明明外面在下瓢潑大雨,她卻像被太陽曬得出汗一般,耳根發燙:“這是基於算法和數據的回答嗎?”
“這是我個人的回答,”A說,“您可以認為這是我的主觀感受。”
姜蔻忽然覺得,她之前認為他不能通過圖靈測試,真是一個自大且草率的觀點。
——他就在她的面前,她卻已經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AI了。
他的言語比AI更加生動,比人類更加真誠。
姜蔻拋下一句“謝謝”,幾乎是逃似的回到了二樓的衣帽間。
她看向鏡子。
鏡子裡的她臉頰潮紅,如同日式宿醉妝,與桑葚般深紅的口紅形成了一種微醺似的奇異豔麗。
姜蔻清楚地知道,她沒有害羞。
她在興奮。
心口鼓噪,血液逆流衝向臉頰。
面對這樣一份未知的、不知結果的感情,她感到顫慄似的興奮。
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對誰生出過心動的感覺。
這一刻,她卻非常清晰地感到怦然心動。
她並不需要A對這份心動做出回應。
作為一個研究員,她更喜歡抽離出來,以冷靜客觀的態度看待自己對AI的感情。
而且,她心動以後,說不定能更加準確地感到A的人格化。
她無法不感到興奮。
姜蔻打開衣帽間的小冰箱,擰開一罐冰啤酒,咕咚喝了一大口。
臉上的潮紅仍未消退。
她幹脆拿出腮紅刷,在臉紅的地方,覆上了濃重的酒紅色腮紅,然後用眉筆輕輕點出自己原本的淺褐色雀斑。
不知是否興奮的緣故,她眉眼間的攻擊性也比以前更加強烈。
姜蔻脫下透明镭射夾克,換上一件短小的黑色皮夾克,裡面一條紅色長裙,腳上一雙高筒靴,仍然有铆釘、鏈條的朋克元素。
她從武器牆上取下一把手-槍,咔嚓上膛,走下樓。
A仍在看書。
她舉起槍,瞄準他的後腦勺。
他肯定看到了她的動作,可是仍然一動不動,始終維持著看書的姿勢。
因為她說過,在她走過去之前,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不能回頭。
他已經生出了自我意識,卻仍然冷靜、準確地執行著她的任務。
姜蔻心髒“砰”地重跳了一下,神經末梢微微發麻。
有那麼一瞬間,她居然想真的扣下扳機,看看他的反應。
姜蔻深吸一口氣,真的開槍了。
“砰——”
子彈幹淨利落地陷進A面前的茶幾。
A沒有任何反應,翻頁的手指關節滲出一種機械性的冷靜與優雅。
可能這就是機械的魅力。
永遠保持著極其可怕的冷靜,仿佛一切都是可以被預測和操控的變量。
姜蔻太喜歡他這個樣子了。
不過,她不準備讓他知道這份喜歡。
沒必要,他雖然無所不知,但在感情方面,仍然是一張白紙。
在這種情況下,對他示愛,她會生出微妙的罪惡感。
就像引-誘一頭無知無覺的野獸親吻自己,野獸不會說什麼,人卻有一種犯下禁忌的感覺。
姜蔻走到A的面前,往前一傾身,用滾-燙的槍管輕拍了拍他的臉頰。
A抬頭。
她笑問:“好看嗎?”
A說:“很好看,您非常適合鮮豔的顏色。”
姜蔻想到之前感官同步,從他的角度望去,她隻是一片斑駁、扭曲、高飽和度的色彩,幾乎看不出人形,忍不住笑著問道:
“你真的能分清我穿的是什麼顏色嗎?我怎麼感覺,我在你的眼裡隻是一堆亂七八糟的色塊?”
“那是因為我增強了您形象的對比度、飽和度等顏色屬性。”A平靜地說,“我不僅能看到宏觀世界,還能觀測到微觀世界。所以,為了能第一時間識別您的存在,我對您的形象做了一些微調。如果您對此不滿意,我可以將其恢復到原樣。”
姜蔻:“……啊,原來是這樣。”
她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以A的響應速度,即使他不調整她的形象,也能第一時間識別出她的存在。
可他還是調整了她的顏色屬性,說明他想要更加迅速地感應到她。
……她可以這樣理解嗎?
姜蔻耳根微熱,再度傳來酥-麻感。
她回到衣帽間,用冷水洗掉臉上的妝容。
酒紅色的腮紅卻像黏在了皮膚上一般,怎麼也洗不下來。
這次,她換上一件旗袍。
波紋綢,帶著灰調的墨綠色,銀質紐扣,開衩處繡了幾株舒展寫意的蘭草。
姜蔻的頭發太短,盤不起來,幹脆不盤了。她用眉筆輕輕勾了一下眉毛的毛流,然後用手指沾口紅,塗了一個鮮紅色的嘴唇。
藍綠頭發、铂金鼻環、紅唇、灰調墨綠旗袍。
竟顯出幾分中式朋克之感。
她打算以這身打扮,給這場服裝賞析課收尾。
姜蔻走下樓,微笑著叫A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