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澤厚卻沒有跟她握手。
他打量著她, 近乎審視,將近半分鍾,才跟她虛虛握了一下手:
“你跟其他公司成員很不一樣。”
秋瑜笑問:“怎麼說。”
“你不懂得運用權力。”盧澤厚嗤笑一聲,“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父母是高科公司的高管。”
“除了銀行保管箱服務, 高科也提供醫療和安保服務。盡管生物科技的醫療設備更加先進,但包括生物科技的高層在內, 都會優先選擇高科的醫療服務。”
“這是唯一一家具有高公信力的公司,你本可以利用這一點,強迫我配合你的採訪,但你沒有。”
秋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問道:“這又不是什麼重要的採訪,我為什麼要強迫你?” 盧澤厚皺起眉頭,看了她半天:
“你居然什麼都不知道。怪不得陳側柏要像狗看骨頭一樣看著你,你的確是個寶貝。”
秋瑜還沒說話,陳側柏已冷冷掃了盧澤厚一眼,出聲警告:“盧教授。”
盧澤厚哼笑:“行了,陳博士,不用看那麼緊,我不是你們的敵人。不過有句話,我不吐不快——你對你的妻子保護過度了。”
陳側柏冷聲說:“我怎麼保護她,與你無關。”
“我看過你妻子的資料,她跟你就讀同一所大學,那可是國際排名前三的學府。”盧澤厚說,“從裡面出來的人,不是精英就是骨幹。”
秋瑜敏銳地察覺到,盧澤厚說到“精英”和“骨幹”時,語氣帶上了一絲明顯的嘲諷。
“再看看你妻子做的是什麼工作——記者?你怎麼不讓她去掃大街呢,這樣對社會說不定還更有貢獻一些。”
秋瑜算是發現了,這位盧教授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對公司員工都抱著一種說不出的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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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公司安排他第一個接受採訪,盧澤厚的敵意與刁難,會給節目帶來極大的爭議和話題性。
可惜這一段,她並沒有錄下來。
秋瑜本想反駁盧澤厚,但話未出口,她就搖頭笑出了聲。
盧澤厚瞥她一眼:“笑什麼。”那眼神分明以為,她壓根沒聽懂他的嘲諷。
秋瑜沒有立即回答。
她喝了一口咖啡,才微笑說:“盧教授,你對我有很深的誤會。首先,我並不是不懂得運用權力,而是沒有必要。”
“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採訪,你是否接受採訪,對我來說都無所謂。而且這個訪談節目,一共要採訪七個科學家,如果每位科學家,都需要我搬出自己的爸媽,才能讓採訪繼續下去的話,這個節目也沒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盧澤厚“哼”了一聲。
“其次,很多人的工作都與自己的專業無關。相較於基因工程,我更喜歡跟文字打交道,這跟我丈夫保護與否,沒有任何關系。”秋瑜說,“最後,我認為您的價值觀有些問題。您認為,我沒有動用權力,是因為我被我丈夫過度保護,以及對權力一無所知,您就沒有想過,我這麼做,僅僅是因為我不想嗎?”
盧澤厚終於撤下臉上嘲諷的冷笑,拿正眼看她。
秋瑜開啟拍攝無人機,面帶微笑問道:
“請問,盧教授,現在願意接受我的採訪了嗎?”
解釋清楚後,她明明可以轉身就走,反正以她的身份,公司上下沒人敢提出異議,她卻選擇繼續採訪他。
盧澤厚審視她片刻,再度開口時,語氣緩和了不少:
“跟我來。”
盧澤厚如何看待她,秋瑜並不在乎,她隻想完成工作。
盧澤厚今天沒有實驗,一身常服,帶著他們走進地下停車場。他用老式車鑰匙,喚醒一輛髒兮兮的土黃皮卡:“我隻有這種車,坐得慣嗎?”
顯然,盧澤厚雖然對她有所改觀,卻還是忍不住刁難她。
秋瑜甜甜一笑:“我不僅會坐,還會開。盧教授需要我幫忙開車嗎?”
盧澤厚沒再說話。
他冷哼一聲,坐上駕駛座,載他們去千葉街。
千葉街是市內最大的“城中村”,像這樣的“城中村”,如同鐵紅色的鏽跡一般爬滿了嶼城。有時候一幢生態高樓的後面,可能就寄生著這樣的“城中村”。
所謂“生態建築”,指的是與綠植有機結合的建築。
在嶼城,隻有生態建築才有資格種植鮮活茂密的綠植。
盧澤厚駛入擁擠狹窄的街道,輕車熟路地找了個停車位。
此刻,雨已停歇,空氣中卻仍儲滿了濃重的水霧。地上泥濘不堪,到處都是汙泥,如同髒汙的沼澤。
秋瑜看著車外汙水橫流的地面,有些遲疑。
盧澤厚早已推門下車。
陳側柏問她:“我背你?”
秋瑜笑著搖頭:“不用啦,我沒那麼嬌氣,隻是在做心理準備……鞋子進水的感覺太難受了。”
說完,她推門走了下去。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千葉街,這裡的一切,都讓她感到陌生。
小巷錯綜復雜,霓虹燈牌明亮刺眼,光暈與光暈,如彩色霧氣般互相籠罩。草坪是綠塑料,樹木由電線杆改造而成,上面布滿了彈孔和指甲劃痕。
不遠處,一個小販正在攤蝗蟲煎餅,每攤一次,就會用黝黑粗糙的大手抓起大把的香料,不要錢似的撒在面餅上。
秋瑜露出不忍直視的表情。
她知道蝗蟲可以吃,也刷到過千葉街的美食視頻,還投資過昆蟲蛋白提取工廠。
但她不能接受,那小販攤蝗蟲煎餅的時候,順手擤了一大把鼻涕——他甚至不願擦在紙巾上,大力甩在了後面的牆上。
秋瑜看得快窒息了。
陳側柏一下車,就看到秋瑜嫌惡的表情。
她今日一身淡藍色西裝,一般人穿這種顏色,隻會放大身上的缺點,她卻顯得輕盈而明媚,如同天空上最幹淨和最清澈的一抹藍,與周圍骯髒汙穢的環境格格不入。
這樣的她,對這樣的環境,感到嫌惡也正常。
陳側柏冷眼旁觀,沒有說話,自虐一般等秋瑜向他抱怨千葉街的環境——他小時候住的地方,比這裡更加不堪。
秋瑜的確向他抱怨了,卻不是同一件事:“虧我半夜刷視頻的時候……還對這玩意兒流過口水,”她痛苦地說,“他把鼻涕擦在身上,都比甩在牆上好!”
陳側柏盯著她,目光如霜刃剖過她的臉龐。
即使有一層鏡片,也擋不住他眼底激烈翻湧的情緒。
這一刻,他的眼神簡直如狼似虎。
秋瑜有些迷茫:“……怎麼了?”
陳側柏將視線移到別處,用手掌輕按了一下她的頭頂:“半夜刷視頻?眼睛不要了?”
秋瑜瞪他一眼,伸手想去抓他的眼鏡:“戴眼鏡的人還好意思說我。”
陳側柏反扣住她的手,低頭吻上她的掌心,湿冷的舌-尖輕輕掃過她手指與手指之間的縫隙。
秋瑜最無法理解的就是,他的舉止是如此下-流,神色卻冷峻而嚴肅,似乎舔她的手指跟進行高精尖的實驗沒什麼區別。
秋瑜猛地縮回手,不到兩秒鍾,耳根就紅透了。
盧澤厚站在旁邊,本想看大小姐誤入貧民窟的笑話,誰知笑話沒看到,反倒被塞了一嘴狗糧,臉色難看極了:
“二位,能不能不要這麼旁若無人?這究竟是採訪節目,還是夫妻綜藝?”
秋瑜立即給盧澤厚道歉。
這的確是她的失職,無可推卸。
盧澤厚得到道歉後,臉色卻沒有好轉,反而更加難看了。他冷哼一聲,轉過身,舉步往前走去。
往前走,街道與小巷更加令人眼花繚亂。地上崎嶇不平,找不到一塊好磚,跟踩雷似的,一不小心就會濺上一腳汙水。
秋瑜踩到幾塊空磚後,就放棄了排雷,目不斜視直接踩了上去。
盧澤厚帶他們穿過熱鬧的集市,來到一個冷清的地下倉庫。
他回頭:“還在拍嗎?”
秋瑜答:“在。”
盧澤厚表情淡淡:“想必你已經聽說過了,我有一個特殊的愛好,那就是幫助流浪漢。”
秋瑜點頭,等下文。
盧澤厚見她是真的在等下文,臉上沒有任何嘲諷的表情,又煩躁了起來。
他見慣了冷血無情、爾虞我詐的公司員工,冷不丁看到這麼一雙清澈真摯的眼睛,感到不適應,非常不適應。
秋瑜看向他的眼神,太幹淨了,看不見任何圖謀。
她採訪他,隻是為了採訪,而不是為了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麼。
盧澤厚知道陳側柏的出身,也隱隱猜到他智商奇高的原因。
他曾聽同事討論過這兩人的婚姻,最後得出結論,秋瑜必然對陳側柏有所圖謀。
這很正常。
秋瑜對陳側柏沒有圖謀,才不正常。
但一路走來,盧澤厚靜靜觀察她望向陳側柏的眼神,卻發現裡面沒有一絲一毫的雜質。
他們的婚姻不是交易。
至少,對秋瑜本人來說,不是。
她對他沒有圖謀。
她對任何人都沒有圖謀。
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盧澤厚覺得不可思議——她怎麼能活得這麼輕松、這麼純粹呢?
這個世界,就像一場快要燃盡的燎原之火,每個人都在這場大火裡掙扎翻滾求生。
不說貧民窟,就是市中心光鮮亮麗的上班族,也不過是另一種蠅營狗苟罷了。
秋瑜卻像活在真空環境一般,笑容看不見一絲陰霾,眼睛明亮,酒窩甜美。
她怎麼能露出這樣毫無負擔的笑容?
她怎麼敢露出這樣毫無負擔的笑容?
她看不到正在燃燒的熊熊烈焰嗎?看不到痛苦生存的人們嗎?
兩分鍾前,他們才路過一個女人,黑黃膚色,腹上一道可怖的疤痕。
盧澤厚知道這裡每一個人的過去,那女人是因為在酒吧喝斷片了,醒來後,肚子上就有那道疤了。
——有人趁她醉得不省人事,把她拖到黑診所去,摘除了她的腎髒。
那女人自嘲地說,她唯一慶幸的是,對方手下留情,隻割了她一個腎,手術時還給她打了麻-藥,簡直是割腎裡的“業界良心”。
盧澤厚不理解,秋瑜難道看不到這些嗎?
她在這樣黑暗殘忍的世界裡,如此鮮活、健康地活著,簡直是另一種病態。
盧澤厚看著秋瑜,心中陡然生出一種毀滅欲,很想刺破她周圍無形的防護罩,將她拽到現實世界中去。
下一刻,盧澤厚後背一涼,感到一道森冷至極的目光。
盧澤厚若有所感地轉頭,對上了陳側柏冰冷得幾近猙獰的視線。
他居高臨下地迫視著盧澤厚,一手攬著秋瑜,另一手自然垂落。
隻見黑色液態金屬如流水一般朝他的手指湧去,頃刻間籠罩住他整隻手臂。
起初,盧澤厚以為這是一種新式納米級武器,沒太在意,直到他發現這些液態金屬,居然來自陳側柏的體內!
——陳側柏似乎能自由控制身上的細胞組織,將其轉化為液態金屬的結構。
除此之外,他似乎還擁有無限裂殖的能力。
隻見那些液態金屬猶如活物一般向外延伸,蠕動伸縮的同時,構成一把鋒利可怕的黑色鐮刀。
盧澤厚毫不懷疑,隻要自己對秋瑜出手,陳側柏就會毫不猶豫地割下他的頭顱。
怪不得這麼天真無知,原來有人一直在保護她。
盧澤厚面露冷笑,很想問陳側柏,你保護的人知道你的真面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