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時周姣抬一下頭的話,就會發現江漣的臉龐已變得比大理石雕塑還要僵冷。
他冷漠地看著她的頭頂,眼輪匝肌停止收縮,呈現出極其詭邪的非人感。
面部肌肉卻每過兩秒鍾就會掠過一陣劇烈的痙攣,整張臉看上去前所未有的癲狂割裂,似乎有什麼正在皮膚底下狂暴蠕動。
周姣蹭得有些上頭,差點把正事給忘了,連忙調出網頁,繼續瀏覽。
公司深知“堵不如疏”的道理,民眾在現實中過得如此壓抑,必須讓他們在其他地方發泄出來。
社交平臺隻是發泄渠道之一,除此之外還有網絡黑市。
在這裡,你能買到不知轉了幾手的盜版芯片,能買到各式各樣的全息視頻,大多是網絡主播在巨額打賞之下做出來的奇葩行為,甚至能買到黑診所的擬感錄像——買這種錄像的,窮人富人都有。
窮人是為了看有錢人被摘除芯片和高級仿生器官,富人則是為了看人像牲畜一樣任人宰割。
周姣找到一個名為“專業解凍芯片”的賣家,把自己的情況發了過去。
幾秒鍾後,賣家彈了個“共享芯片”的請求過來。
周姣打了幾個問號過去:“???”
“共享芯片”看上去跟“共享桌面”差不多,但“共享桌面”共享的是電腦桌面,“共享芯片”卻是把自己的腦子共享出去。
一些追求感官刺激的人,會在網上隨機找人共享芯片。據他們說,這會讓他們產生一種類似於在山腰公路飆車的刺激感,仿佛有電流在脊髓中奔湧四散。
賣家這個請求,簡直跟性-騷擾沒什麼兩樣。
下一秒,賣家也發了幾個問號過來:“???姐姐,你在想什麼,我隻是想看看你芯片型號。”
賣家:“隻有公司貨才能搞神交,雜牌隻能轉賬和收款。現在市場上的芯片牌子套得那麼雜,不共享我怎麼知道你買的是哪旮旯的玩意兒。大家都是窮光蛋,爽快一點,別像公司娘們兒似的磨磨唧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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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司娘們兒·姣:“…………”
賣家:“……”
賣家憑著多年倒賣盜版芯片的經驗,硬是琢磨出了周姣省略號中的萬千含義,連忙抱歉道:
“……啊,您還真用的是公司貨啊。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店比較小,沒接待過幾個公司老板。公司貨比較復雜,得去線下解凍。您需要的話,我把線下地址發您。”
周姣:“……發我吧。”
賣家發了一串網址過來。
這串網址不知經過了多少層加密,加載的速度慢得要命,足足過了十秒鍾,才勉強顯示出一張具體的地圖來。
隻見地圖上密密麻麻全是綠點,每一個綠點都是網絡黑市的線下店址。
周姣第一次接觸這類東西,才知道這種破解芯片的小店早已開得遍地都是,如雨後瘋長的霉菌般爬滿了整座嶼城。
可能因為她在網上耽擱的時間太長,江漣低沉冷冽的聲音突然在她腦中響起:
“共享芯片請求?”
周姣:“嗯,我信用芯片被凍結了,想找個人幫忙解……凍……”
話未說完,周姣看著左上方的“已連接”,眼皮開始一個勁兒狂跳:“……我可以問問,您為什麼會在我的腦子裡嗎?”
江漣的聲音卻帶著淡淡的不解,像是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激動:“我叫你,你不理我。”
“然後,”周姣幾近咬牙切齒,“你看到我的芯片是等待連接狀態,就直接連進來了是吧?!”
江漣點頭,仍不明白她為什麼激動。
周姣眼皮重重連跳。
她芯片之所以會顯示“等待連接”,是因為賣家彈過來的那個“共享芯片”請求。
雖然她拒絕了,但AI檢測到她身邊有“認識的人”,以為她還要用這個功能,便默認為開啟狀態。
功能開啟以後,近距離連接芯片,就不再有“同意”或“拒絕”的步驟。
一時間,周姣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沒辦法告訴一個怪物,不要隨便連入他人的芯片,這是一種非常親密的行為。
因為江漣肯定會問她,為什麼連入他人的芯片是一種非常親密行為。
但她也不知道啊!
直到現在,生物科技也沒有明確或推廣相關功能,但人類莫名其妙就是開發出來了,還取了一個十分形象的名字——神交。
周姣表情復雜,第一次感到人類的思想是多麼骯髒。
在骯髒的人類面前,怪物單純得就像是鼻子不小心沾上水珠的小狗。
周姣的精神太緊張了,一緊張她的思維就容易發散。
霎時間,她腦中轉過數十個亂七八糟的念頭,包括“他為什麼那麼像狗”“養狗好貴,要交十多萬的寵物稅”“章魚能當成寵物養嗎”“他究竟是不是章魚”等等她精神正常時絕不會考慮的問題。
這時,江漣盯著她看了幾秒,冷不丁開口說道:
“我明白了。”
周姣:“……您明白什麼了?”
他眯著眼睛,若有所思:“芯片可以調節神經元電活動,模擬出亢奮或欣快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是……”
靠,你還真明白了啊!
周姣趕緊打斷他:“是是是,就是您想的那樣。我們還是在現實中說話吧,這麼說話太怪了。”
這種負距離般的接觸,令她心驚肉跳,滿腦子都是怎麼讓他斷開連接。
盡管她在特殊局上班時,也曾這麼跟人交流過,但跟她交流的都是人,正常的人類。
他們深知人腦的脆弱性和隱私的重要性,隻是交流,絕不會四處窺探或訪問。
現在,江漣待在她的腦子裡,她就像被熊孩子闖入手辦收藏室一般惴惴不安,總覺得他會突然伸手,給幾個天價手辦娃娃開膛破肚。
最難受的是,她不能主動斷開連接。
一方面是這樣可能會惹他生氣,他一生氣,她就會有性命之虞;另一方面則是,強行斷開,可能會讓他更加……好奇。
這怪物連“調節神經元電活動”都知道。隻要他想,弄清楚神交簡直是分分鍾的事情。
周姣隻能卑微地等他自己離開。
這種主動權攥在他人手上的感覺,令她不爽極了。
等她研究清楚,怎麼把他送回老家……
到那時,她一定會把這段時間強咽下去的所有髒話,都砸在他的臉上!
就在這時,她的下巴被一條觸足頂起。
江漣垂下頭,自上而下地看向她。
這一刻,怪異的感覺在腦中膨脹到極致。
他還在她的頭腦裡。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存在,甚至能聽見他喉嚨裡的吞咽聲。
他的一切,都被芯片轉化為一種特殊的電波,在她的大腦裡輕輕流竄。
是她的錯覺嗎?
他的情緒似乎比她還要激烈。
當他視線下移,停留在她的唇上時,她看到他的神經元網絡拓撲圖接連亮起,如同爆發了一輪轉瞬即逝的美麗焰火。
周姣被他看得渾身僵硬。
沒辦法。
本來她就會對他感到本能的恐懼,而她又分不清恐懼和心動的界限。
再加上他還在她的腦子裡。
盡管他完全不知道如何用芯片調節神經元電活動,但被一個恐怖、未知、不可控的怪物入侵大腦,本身就是一種極其強烈的刺激。
啊,她真是怪胎。
也隻有她這樣的怪胎,才會覺得跟非人類共享大腦非常刺激。
忽然,她腦子裡靈光一現,發現自己並不是沒辦法拿回主動權。
雖然她不想跟江漣發展出更多古怪的關系,但她不介意讓他體會一下人類世界的骯髒與險惡。
試想,一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怪物,在來到人類世界之前,一直在深而又深的超深淵帶內沉睡,除了進食,再沒有過別的行為。
這樣一個神秘而強大的生物,神經元突然被激發,感受到驚濤駭浪般的陌生感覺,他會想什麼呢?
他那張永遠漠視一切的臉龐,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震驚?迷惑?
還是……
以為自己快死了的恐懼?
周姣光是想想,就覺得五髒六腑都沸騰了起來。
但她是個謹慎的人,思慮半晌,還是把這股衝動強抑了下去。
畢竟以江漣的種種行為來看,他會震驚是真的,會迷惑是真的,震驚和迷惑之後……會上癮估計也是真的。
她沒必要自找麻煩。
周姣心念電轉,決定用老辦法對付江漣。
她仰起頭,對他露出一個乖順的微笑:“……江醫生,退出連接,在現實中跟我說話,好不好?”
江漣對共享芯片完全不感興趣,他之所以會連進來,隻是因為不喜歡周姣被一件事佔據太多注意力。
噩夢不行。
觸足不行。
網絡對面的陌生人,更不行。
她是他的。
她的頭發,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她的唾液,她的汗水,她的信息素……她周圍的空氣,她不小心留下的指紋,都是他的。
就連她的恐懼,也是他的。
他不喜歡她因別的事物而感到恐懼。
他更喜歡她生機勃勃動壞腦筋的樣子。
這樣的她,也更好聞。
江漣緊緊盯著周姣,鏡片後的瞳孔逐漸收縮,直到壓成一條人類眼瞳絕不可能出現的豎線,鋒利詭異,泛出某種隻有獸類才會生出的可怖貪欲。
他對現在的情況,很煩躁,很不滿足。
他想讓她看著他。
——但她正看著他。
他想讓她待在他的身邊。
——但她正躺在他的觸足上,幾分鍾前甚至還用臉頰在上面蹭了蹭,讓他的喉嚨和胸腔到現在都有些刺麻。
他想要的,她都做到了。
可是,不夠。
仍然不夠。
他還想要什麼?
他還能從她那裡得到什麼?
煩躁的感覺越發強烈,那種想要殺點什麼的衝動又出現了。
江漣神色沉冷。
恐怖的殺意在他的血管裡瘋長,橫衝直撞,以一種隨時會爆炸的強勁力道。
可他隱約知道,這並不是殺意。
至少,不完全是殺意。
殺意不會讓他的胸口生出一種怪異的酥-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