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包子哪有隻蒸一個的道理,但嬤嬤們為了哄這個小公主,還是搬來蒸籠,為她蒸那一個面桃。
商絨坐在窗邊等,卻覺後背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她低眼,看見腳邊靜躺著一顆糖丸,她一下轉過頭,在那片被雨水衝刷得油綠青翠的枝葉裡,看見少年湿潤的眉眼。
“公主,都做好了。”
一名嬤嬤笑吟吟地將那一碗湯汁清亮的面條與那個蒸得長大了一些的面桃子放在了桌上。
“公主,可要回寢殿?”鶴紫上前,問道。
商絨回過頭來,搖頭:“你們都出去,我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待一會兒。”
“這……”
鶴紫有些遲疑。
“出去吧鶴紫。”
商絨看著她。
“是。”
鶴紫隻得應聲,帶著一眾人與那幾個嬤嬤都退了出去,侍衛又都守在庭外,他們並未發覺,此時另一邊的樹枝裡頭,有個少年悄無聲息地乘風掠來。
隔著一道窗棂,少年將捏在手中的一朵淡藍色的花簪入她的發髻。
商絨沒看清,伸手摸了摸:“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你給我做的長壽面啊?”
少年的手指擦了擦她鼻尖的面粉,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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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絨看見他指間的痕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唇,卻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這場雨極好地遮掩了許多的動靜,一間寬闊的膳房內,少年與少女相對而坐,桌上是一碗熱騰騰的面,與一個白白胖胖的面桃子。
“皇伯父不喜歡面食,宮裡也沒有長壽面,但是這個壽桃是我每回生辰都有的。”商絨說著,看見少年執起筷子,垂著眼睛在看桌上的面桃,晶瑩的雨珠就要順著他的睫毛滴下去,她想也不想,伸手便用衣袖擦了擦他沾滿雨水的臉。
他睫毛一動,那顆水珠滴在她的手背,一時間,四目相對。
商絨臉頰微熱,縮回手,沒再看他,卻說:“我的生辰在九月十九,而今日是七月十九。”
灶中殘存的火星子迸濺發出些聲響,她又不自禁再將目光重新挪回他的臉上:
“折竹,不知道自己生在哪一日也沒有關系,你師父不在,那就我來給你過生辰,好不好?”
第68章 秋夜白
火星子噼啪作響, 暗淡的光線鋪滿一窗。
少年面前那一碗熱湯面的熱霧上浮,清淡的香氣聞著竟也令人頗有食欲,他捏起來瓷碟裡那個白胖的面桃咬了一口。
香甜的紅豆內餡令他不自禁地微彎唇角:“那我們說定了, 我就當我是七月十九這一日的生辰。”
其實, 長壽面也沒有什麼好吃的。
他師父的廚藝很差勁,他也從沒將自己的生辰當回事。
“好吃嗎?”
湯汁是那位嬤嬤調的,商絨並不知是什麼味道,見他低頭吃了一口面,她便好奇地問。
“嗯。”
折竹淡應一聲, 唇角卻微翹。
他在市井巷陌吃過很多湯鮮味美的面食,這一碗清淡有味, 卻算不上有多美味, 可他還是吃得很開心。
“折竹,生辰吉樂。”
忽的,折竹聽見她的聲音。
他握筷的手一頓, 抬起眼簾。
雨絲斜飛入窗, 細微的水珠在她烏黑柔軟的發上, 她擁有一張白皙無暇的臉, 濃淡相宜的眉, 一雙柔亮清瑩的眼。
她周身浸潤在這般朦朧的光線裡, 倒真似孤高的月, 半點不沾塵。
湿潤的風吹著折竹纖長的眼睫微顫, 他看起來似乎仍是這般冷靜又沉穩的少年, 然而他眸底碎光流轉, 終究泄露幾分並不平靜的底色。
他一點兒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她這般認真的祝願, 他從未如此刻這般不知所措過。
他的心緒仿佛被裹在那片煙雨裡, 被衝刷得湿漉漉的, 他極不自在的,將面桃遞到她的面前:“要不要吃?”
“這是給你的壽桃。”
商絨看到了裡面的紅豆餡,她其實有點想,卻又猶豫。
“很甜的。”
折竹輕抬下颌。
商絨禁不住少年這般沉澈嗓音的循循善誘,她張嘴,綿軟的白面裹著香甜的紅豆餡,一口下去,熱熱的,又香又甜。
折竹喂給她吃第二口,心甘情願地讓她吃掉所有的紅豆內餡,又彎著眼睛看著她說:“你過生辰應該不止有這一個壽桃才是,怎麼你卻像是沒吃膩似的。”
“我過生辰時那些壽桃都點了胭脂似的,紅紅的,一個個堆成一座小山,看起來特別好看,但我沒吃過幾回,那時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好吃。”
商絨喝了一口他遞來的水,又慢吞吞地繼續道:“但是這會兒和你在這裡,我又覺得它是好吃的。”
宮中萬般精致糕點應有盡有,而壽桃不過是生辰宴上的一種點綴,從沒有人在乎它究竟好不好吃。
她以前也不在乎。
但今日這個卻不一樣,她想了想說:“也許是因為它是我親手捏出來的。”
雨聲沙沙,折竹滿腹的心事就這麼被她隨意撥弄,可他看著她,她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她這番話,這副神情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匆忙撇過臉,喉結微動:“你還真是……”
後半句的話音不知為何淹沒於唇齒。
“什麼?”
商絨沒聽清。
晶瑩的水珠從檐瓦如簇滴落,那影子映在少年烏黑的眼眸裡,他靜默地看了片刻,才回過頭來:
“我說,你總是知道如何讓我高興。”
他的聲音裡藏了一分莫名的氣悶,那是被人攥住整顆心,並隨著她的字句或神情而忽喜忽悲,忽上忽下難以自控的,既煩惱,又歡喜的感受。
但這到底,是他最喜歡,最難忘的一個生辰。
回到寢殿中,商絨終於見到她心心念念的,要用往生湖的魚才能交換的禮物,原來是一盞小小的燈籠。
用竹篾編的,四面裹著薄薄的絹紗,點綴著幾隻竹蝴蝶,燈籠底下墜著好多漂亮的金玉珠子。
與他玉葫蘆上的那一串很像。
“這畫的是什麼?”
商絨始終看不出那絹紗上的彩墨究竟是什麼輪廓。
“蝴蝶啊,不像嗎?”
少年咬著糖丸,歪著腦袋與她相視。
“……”
商絨看著那一團顏色,實在說不出“像”這個字,但是他的竹編小蝴蝶卻雙翅輕盈又漂亮。
“還剩三面,你可以自己畫。”
折竹一點兒沒覺得不好意思,他伸出一根手指撥弄小燈籠,底下墜著的珠子碰在一塊兒丁零當啷地響。
他驕傲地問她:“是不是比那盞曇花燈好看得多?”
燈籠裡沒有放蠟燭,那麼小巧精致的一盞,掛在窗前便隨著清風搖晃,那些竹蝴蝶也隨著這一陣風而細微顫動,商絨輕輕點頭:“嗯。”
她仍舊記得那一日的瓢潑夜雨。
記得她在河岸找了許久,方才找到一片湿透的,不夠完整的燈籠紙。
她原以為再不會有了。
折竹聽見她的聲音,心滿意足地仰望掛在窗上的竹燈籠,卻聽她又忽然問:“你用的是我的竹子?之前那根並沒有丟,對嗎?”
“隨處長的野竹,你那麼珍視做什麼?”
折竹垂下眼簾來看她。
商絨不答他,抱著雙膝與他坐在蒲團上。
“今夜若不不下雨,你等我回來,給你抓螢火蟲放進燈籠裡玩兒。”折竹一點兒也不在意她的沉默,又自顧自地說道。
“你要去哪兒?”
商絨終於開口。
“我師父有個師弟在玉京,之前得了一點他的消息,想去探個究竟。”折竹也並不瞞她。
商絨聞言,心知他師父的事自然重要,便道:“那你一定要小心。”
天色暗淡下來,夢石借著去星羅觀進香的由頭,帶著折竹出了禁宮,彼時仍有小雨,馬車在一處昏暗的舊巷裡停下,夢石掀簾去喚那才下了馬車的少年:“折竹公子,萬事小心,若有我可幫襯的,千萬要與我說。”
雨絲落在少年烏黑的發髻,那一葉銀簪被雨水濯洗得更為清亮,他扯唇,淡聲道:“你我之間,我一向是不會客氣的。”
夢石瞧著那脫去侍衛衣裝的少年走去巷尾的身影颀長而清瘦,極濃的水霧很快掩去他的身形,他放下簾子,在馬車中坐定,對隨行的侍衛道:“走吧。”
晦暗的天色裡,街上行人甚少,折竹循著印記穿街過巷,在一間酒肆前站定。
“公子,那紅葉巷的堆雲坊是賣酒的,這便是堆雲坊賣的最好的酒,”姜纓說著,指向桌上的酒壇,“玉京大大小小的酒肆,少有不賣這個的。”
折竹視線停駐在那酒壇紅紙之上,“秋夜白”三字墨色渾厚。
記憶裡,那斷了臂的中年男人臨著瀑布躺在一方巨石上,仰頭灌了幾口酒,露出快慰的笑容來看著他:“小子,什麼宮廷玉液都比不得這一壇秋夜白,雖說這酒是極費銀子,但架不住你師父我有人脈,人家有求於我,我自然天天有這好酒喝,你也不必太擔憂咱們會吃不起飯,再不濟,還有你元喜師叔讓咱們兩個吃白飯。”
“公子?”
姜纓見坐在對面的黑衣少年久無反應,便小心翼翼地道:“這堆雲坊,您真要去嗎?”
他心中始終有些不大安寧。
當然作為殺手,他們這些人的心也少有真正安寧的時候。
“去,當然要去。”
折竹端起面前的酒碗來,輕嗅一下,果然酒香清冽,不似凡品,難怪那老酒鬼心心念念,時常痛飲。
他本不該在此時,當著旁人喝酒,他極強的戒心從不允許他在任何人面前有暴露自己弱點的可能,但此刻,他想起那個酒鬼臨終前的模樣。
心中終究好奇,他試探著,抿了一口。
但也僅僅隻是這一口。
“隻不過,我不該這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