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面露詫異,卻仍不敢抬頭去看那張書案後的人。
“他既然來了,必是不肯罷休的,”
那人粗粝的手指輕敲扶手,語氣裡頗添遺憾的意味,“我終究還是不得不走這一步棋。”
他的喟嘆,裹滿了復雜難言的情緒。
中年男人雖聽不明白,卻也不敢多問:“主人,依您的意思,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
天邊雷聲轟隆,閃電一剎照徹窗紗。
書案後的那人裹著鬥篷,隻露出來一雙渾濁陰沉的眼睛,他眼尾的皺痕細微牽動:“讓你的人守在紅葉巷堆雲坊。”
“記住,隻要有年約十六七的少年造訪,便殺之。”
第66章 往生湖
雨後清晨, 湿潤的風拂面,裹著幾分草木清香,頗添涼爽。
“折竹, 我們還是走吧。”
商絨抱著雙膝藏在山石底下, 有些不安地望著那身著侍衛衣裝的少年:“近來摘星臺常有工匠出入,若是我們被發現了可怎麼辦?”
此時的天色青灰暗淡,蒙蒙霧氣籠罩整片往生湖,摘星臺在她身後,高聳且巍峨, 如濃墨般輪廓模糊。
“所以我才要你跟我一起來。”
少年靠在樹蔭底下,擺弄著漁線上的細鉤, 抽空抬起眼簾瞥她:“若出了事, 你替我擔著,好不好?”
“折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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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絨皺起眉。
“你不願意啊?”
折竹放下魚竿,歪著腦袋湊近她, “怕他們再將你關起來?像之前那樣對你?”
商絨一下抬頭。
天色還較為濃黑時, 他便捏著她的臉將她喚醒, 興衝衝地要她跟著他一塊兒出來玩兒, 那時商絨還未醒透, 隻見少年亮晶晶的一雙眼, 她有一瞬以為自己還在蜀青, 下意識地便說好。
純靈宮無人知她悄無聲息地被折竹帶了出來, 她今日也未曾梳發髻, 而是他給她編的發辮, 發尾系著他劍穗裡抽出的竹綠絲線。
“為了條魚, 應該不至於吧?”
折竹雙手抱臂:“何況你如今已非當日的孩童, 又有什麼好怕的?”
商絨不說話, 隻見他又擺弄起那根魚竿,她忽然想到自己寢殿一側生在山石縫中的幾根野竹,日前好像便少了一根,那今日他手裡這根……
她抬起頭:“這竹竿,你是從哪裡尋來的?”
折竹雖疑惑她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卻也還是道:“你寢殿外便有,我順手就折了兩根。”
“兩根?”
商絨的眸子大睜了些。
“之前那根不知丟哪兒了,我也懶得找,”折竹覺得她怪怪的,停頓片刻,又問:“怎麼了?”
商絨抿起唇。
隔了好一會兒才悶悶地說:“你一點兒也不明白。”
“剩下那根,你不許再碰了。”
折竹不明所以,但見她說得認真,他便也頷首:“知道了。”
“你明明不用魚竿也能抓來很多的魚。”商絨坐在他身邊,柳枝綿長輕輕晃,嫩綠的濃蔭如蓋。
“那是為了給你吃。”
折竹將漁線一拋。
“現在不是嗎?”
商絨盯著水面。
“也是為了給你吃,但最重要的,”折竹將魚竿塞入她手中,他氣定神闲,微揚唇角,“是為了和你玩兒。”
商絨從沒釣過魚,自握住魚竿後便一直僵著身體,“可是我……”
“這裡的魚很笨。”
她才開口便被少年打斷,隨即她察覺到他的靠近,她一下側過臉,他輕柔的呼吸這樣近,如此冷淡的光線裡,少年的眼睫又濃又長。
他的聲音放得很輕:“但我們還是要小聲一點,這樣它們才會上鉤。”
商絨耳熱,一下轉過臉,握緊魚竿,一心一意地盯住波紋微漾的湖面。
誠如折竹所言,這裡的魚已習慣了每日的魚食投喂,見了魚鉤帶餌便爭先恐後地一擁而上,她並沒有等待多久,便覺漁線一動。
她的眼睛亮起來,忙喚:“折竹!”
折竹才咬了一顆糖丸在嘴裡,乍見她眼中的神採他不免有一瞬的發怔,很快,他握住她的手,往上一拽。
那魚有些肥碩,破開水面的聲音一響,水滴如雨朝他們兩人灑來。
兩人幾乎同時閉了一下眼睛。
落在石上的魚不斷擺尾,少女與少年四目相視,兩張沾著水珠的臉。
少年眨動一下眼,水珠在烏濃的睫毛間揉開不見,他將那條魚取下,放進她面前的藤編兜裡,“你今日若能釣滿十條魚,我便送你一樣東西。”
“是什麼?”
商絨望著他。
少年的眼底漾開一絲狡黠的笑意,紅潤的唇瓣輕啟,嗓音淡薄:“秘密。”
“可我們吃不了十條魚。”
他越是這般神秘,商絨便越是忍不住好奇,但她垂著腦袋去瞧藤編兜裡的那條胖魚,又有些猶豫。
“讓夢石吃。”
折竹滿不在乎道。
商絨從不敢想,自己有一日會在處處是規矩的禁宮裡,與一個少年躲在山石底下的樹蔭裡,偷偷地釣魚。
濃重的霧氣散去一些,漸漸地,朝陽橙黃耀金的顏色點染雲層,落了片淺金色的光在湖面。
天色仍舊灰蒙蒙的,那層光影還很淡,卻令商絨想起她與身畔的少年不分晝夜趕路的那段時間。
她也曾在馬背上,與他共看朝陽。
第二條魚上鉤,折竹方才將其收入藤編兜子裡,卻聽見了一陣步履聲,他抬頭迎上商絨緊張的神情,一指抵在唇上朝她搖頭,隨即將她帶入樹蔭之後的那片假山縫隙中。
他身上沾著露水,鬢發有些湿潤,此時眼睫半垂著,仔細聽著那就在上方近處的步履聲,而縫隙狹小,商絨幾乎整個人都被他擁在懷裡,竹葉的清香盈滿她的鼻間,商絨仰著臉,隻能望見他的下颌。
如此寂靜的一刻,她幾乎能聽清他胸腔裡那顆心髒沉穩跳動的聲音。
那聲音遠了些,商絨見他探頭往一側望去,便也小心翼翼地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人已從上頭的石徑上走下來,去了那橫穿往生湖的橋下。
商絨隱約看見了他的臉。
折竹發覺懷中人的神情有異,便低下頭來,極輕的氣音輕擦她的耳廓:“你認識他?”
這距離並不算遠,商絨的聲音也小小的:“好像是息瓊哥哥。”
息瓊哥哥。
折竹垂下眼簾,定定地看她。
商絨仍在注意著那橋下的動靜,並未發覺面前的少年神情有異,隻瞧那橋下火光閃爍,她便忙道:“折竹你看。”
折竹側過臉,輕輕一瞥。
那青年此時已在橋下背對著他們,那碎石堆裡卻燃起了火光,竟是在燒紙錢。
“蘊宜入摘星臺前,皇伯父已應允大驸馬與蘊宜和離,如今蘊宜出了事,皇伯父不想息瓊哥哥去尋大驸馬的事端,便不許他出宮,他也因此,沒能去大公主府吊唁。”
商絨看著那道孤清的背影:“蘊宜是他的親妹妹,他卻不能送蘊宜最後一程。”
“大真人說,燒紙焚香恐引冤魂相聚,所以皇伯父自登基後,便禁止在宮中私自祭奠亡靈。”
這座禁宮經受過太多血腥洗禮,皇權的每一次更迭,也不知多少性命葬送於此,而淳聖帝登基前夕更是如此。
折竹輕睨那藏在橋下的商息瓊:“如此說來,他這麼做,豈不是正好違背了你皇伯父的旨意?”
他已敏銳地覺察出了點什麼。
果然,下一瞬,雜亂的腳步聲在上方臨近。
那朝陽將出未出,天色尚未變得明亮,烏雲便又籠罩而來,悶雷聲響,掩去諸多聲息,但商絨也聽到了那些腳步聲。
“你要做什麼?”
折竹洞悉她的舉動,準確地攥住她的手腕。
“折竹,皇伯父本就對息瓊哥哥不滿,如今他沒有了母後,又沒有了親妹,若一再惹怒皇伯父,恐將惹來禍端。”
商絨望著他,輕聲道:“他並不像其他哥哥姐姐那樣疏遠我,欺負我,他是幫過我的。”
她眼見那些人要順著假山石徑下來,便有些著急:“折竹,你快放開我。”
點滴的雨珠砸下來,黑衣少年隱在一片半暗不明的陰影裡,他認真凝視她的臉,指節一松。
他靜默地看著她提裙跑向那石橋底下的背影,柳枝婆娑,小雨變得綿密起來,他的唇角微翹。
目光再落在那些道士的身上,神情幽冷一片。
商息瓊在橋下暗自垂淚,卻聽一陣步履聲,他當即轉過臉,正見那一身煙青羅裙,梳著烏黑發辮的姑娘彎腰進來。
“……明月?”商息瓊驚愕地喚。
情勢緊迫,商絨不欲與他解釋,探足壓滅碎石堆上的火焰,未燒幹淨的紙錢浸入水中,她將他推到那片蘆花遮掩住的淺水裡,匆匆道:“息瓊哥哥,你別說話。”
話音才落,她轉過身去,那群身著藍灰道袍的道士正好找了下來,卻還沒發現橋底有人。
商絨怕他們發現折竹,立即走出去。
為首的道士抟雲聽到動靜轉頭,才看清那女子的臉,他便吃了一驚,立即跪下去:“明月公主。”
其他正欲往假山那邊去的道士聞聲,便也都回轉身來,陸陸續續地跪下。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商絨藏在寬袖間的手掌已被汗湿,但聲線卻還算鎮定。
“回稟公主,貧道奉命取水灌太平缸。”
抟雲恭敬地答,但他眼風一掃,似乎在橋下發現了點未滅的火光,他一怔,立即抬首:“公主您難道在此……”
他話還未盡,卻聽商絨道:“昨夜下了整夜的雨,怎麼太平缸還沒有滿嗎?”
“摘星臺上少水,缸裡的水今晨拿來應了急,貧道不敢讓太平缸空著,這便忙帶人再來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