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單是賀仲亭這般認為,便是淳聖帝此時一見那剃幹淨胡須的青年時,也不免萌生出一種奇異之感。
“你……”
淳聖帝開口,嗓音艱澀。
那青年也許是一時不知該喚他作什麼,便隻得一撩衣擺,雙膝跪下去。
淳聖帝立即走入殿中,在他面前站定,又俯下身來,認真凝視他的面容,片刻後,淳聖帝腦海裡那位已經離開他三十一年的元妻的臉浮現,他心內的愧疚如潮水般洶湧,他握住眼前這青年的臂膀,抿緊嘴唇,用力地握著。
“真是……我兒?”
淳聖帝的嘴唇顫動,喉嚨發緊。
“若金鎖無誤,若陛下三十一年前果真去過緣覺觀,”相比起淳聖帝,青年則要顯得平靜許多,他俯身磕頭,“那麼夢石來這一趟,便是對的。”
夢石。
淳聖帝聽到這兩字,也不知為何便準確地辨清是哪兩字。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夢石,可是你師父給你取的名字?”淳聖帝蹲下身,與他平視。
“是。”
夢石應道。
“朕當年尚不知你是個女兒還是個兒子,故而沒有先取名字,”淳聖帝想起那些往事來,也想起當年初知自己將要做一位父親時,也曾那般滿懷期盼的,看著素賢的肚子一點點大起來,“你師父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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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祁玉松找到你的?”淳聖帝對那個被自己貶去容州做知州的祁玉松還算有些印象。
“是,當時我正遇牢獄之災,被人削去了無極司的道籍,是祁玉松設法保下了我。”
夢石隱去了有關折竹的點滴。
“無極司的道籍豈是能削就削的?”淳聖帝的眉頭微皺,再與他說話語氣卻沒由來地緩和,“你究竟因何被下獄?”
“容州有一孫家,孫家的大房是晉遠的都轉運使,我殺了孫家人,他們便要我償命。”夢石淡淡陳述。
“你殺孫家人做什麼?”
淳聖帝未料,他流落在外,竟還背上了人命官司。
夢石卻不答,手卻不自禁摸向身上的布袋子,見淳聖帝的目光也停在他的布袋子上,他便道:“您可知,我還過俗,有過一個妻子,和一個六歲的女兒?”
“果真?”
淳聖帝面露喜色,凌霜大真人今晨並未與他說起過這些,此時他便問,“朕的孫女在何處?”
夢石垂下眼,摸著布袋子隱約透出的那隻罐子的輪廓:“她就在這兒。”
淳聖帝眉梢的笑意驟然僵住。
便連賀仲亭的臉色也有些變了。
“妻子早逝,我的女兒被販子拐去賣給了孫家做木泥,那孫家二房的老爺死了,我的女兒便被他們毒死,燒成這麼小小一罐,放進他們老爺的棺材裡陪葬。”
夢石抬起眼,重新看向他:“所以,我殺了孫家三人。”
“該殺!”
淳聖帝的面色陰沉下來,除了抱養入宮的明月,事實上淳聖帝並不算疼愛他那三個親生女兒,但這素未謀面的孫女卻不一樣,她與夢石一般,是他記在心中三十一年不敢忘懷的素賢的血脈。
“傳朕旨意,急詔晉遠都轉運使回京述職!”
隻聽得淳聖帝這一句話,德寶便立即去傳擬旨的翰林。
究竟是回京述職,還是回京送命,賀仲亭立在一旁,始終靜默。
“我起初並不信祁玉松的話,便自己跑了,在路上,我遇見了明月公主。”
夢石再開口,便引得淳聖帝一怔,他回過頭來,有些驚詫地問:“你說什麼?你遇見了明月?這麼說來,她流落民間的這段日子,一直是你在照顧她?”
“是,她不知我的身份,故而在蜀青被凌霄衛找到時,怕凌霄衛不信我的說辭將我扣下,便讓我先逃了。”
說著,夢石停頓一下,才道:“那時我心中還很亂,不知該不該來玉京,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我的母親,又願不願認我這個兒子……所以我便與她分道了。”
“緣分!”
淳聖帝拉著他站起身來,再朝賀仲亭道:“賀卿,你說這是不是緣分?朕的明月落難民間,卻與朕的兒子相遇了!”
“陛下是真龍天子,自然福澤深厚,如今明月公主歸來,殿下也回到您的身邊,此乃天意。”
賀仲亭立即垂首附和。
他心內卻在懷疑,依照子嘉所說,當日分明有幾十名殺手護衛公主馬車,那些人,若說是這位殿下的人,也說不通。
但明月公主分毫不肯透露她在民間的那幾月究竟是如何從南州到的蜀青,而這殿下似乎也有所隱瞞。
賀仲亭再輕抬眼簾,無聲凝視著帝王滿面的笑意。
如今太子之位懸空,除卻一年前病逝的三皇子與平庸無才的二皇子,這幾年在朝中擁護仙逝的劉皇後所出的大皇子與胡貴妃所出的四皇子的朝臣已分成兩派,明爭暗鬥。
然而,這位帝王元妻,文孝皇後所出的皇子殿下歸來,隻怕陛下心中的那杆秤就要偏了……
宮中因一位忽然歸來的皇子而掀起軒然大波,唯有純靈宮四下寂然,金烏西沉,鑲嵌檐上。
秋泓寫好方子便去太醫院要了些藥材,她混要一通,隻說是榮王妃所用,那些人便也給她了。
秋泓出宮後,鶴紫命人煎了藥,但端到公主榻前,她卻始終不肯喝一口。
“公主,奴婢求您,您喝些藥吧……”
鶴紫望著榻上面容蒼白,睜著一雙空洞的眼,動也不動的公主,滿眼是淚。
自商絨醒來,她便一直是這樣。
一整日,不吃也不喝,甚至一句話也不說。
無論鶴紫此時再如何哭求,商絨也始終沒有反應。
殿外忽然傳來些嘈雜的響動,鶴紫警惕地起身掀簾出去,正遇一宮娥滿臉焦急地跑進來,一見她便忙道:“鶴紫姐姐,有位殿下來了!要見公主!”
“哪位殿下?”
“說是文孝皇後的血脈,在民間三十一年,此時方才找回!”
“什麼?”
鶴紫心內亂極,不知那位忽然出現的殿下為何要往純靈宮來,聖上一向不許後宮嫔妃與皇子公主踏足純靈宮,如今怎麼準許了這位殿下?
她也顧不上許多,忙回頭進內殿裡去將公主的手藏入錦被中。
才整理好被角,便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鶴紫一回頭,便見到那身著灰撲撲的道袍的陌生男子。
“簌簌!”
商絨聽見這樣一道熟悉的聲音,聽見“簌簌”這兩字,她的眼睫微動,終於有了反應。
“簌簌……”
夢石一進來,瞧見榻上的小姑娘便先是一怔,在蜀青吃過他那麼多頓飯,被他與折竹養得稍微有些肉了的簌簌,怎麼會瘦成這般模樣。
夢石的眼眶發熱,上前在床沿坐下來,他嗅到了藥味與血腥味,便立即不顧鶴紫的勸阻掀開了被子。
腕上包扎的細布透著血跡,她手中緊握著一柄匕首。
商絨恍惚似的望著他。
隔了好久,她才不確定般,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輕聲喚:
“夢石叔叔?”
夢石的眼淚一瞬不受控地砸下來。
“是我。”
他伸手觸摸她的頭發,紅著眼眶,溫柔地應聲,又對她說:
“簌簌,我來了,他也很快就會來了。”
“你等等他,好不好?”
第54章 好不好
榮王府書房內。
“奴婢已為公主止住了血, 但她如今氣虛體弱,既不肯吃東西,又不肯用藥, 隻怕……”
隔著一道簾子, 秋泓略有遲疑的聲音落在簾內那中年道人的耳畔。
“她這是心病,”
案前滿卷經文,他坐在書堆中,頹然自倚,青灰的寬袖下, 手指緊握又松懈,“薛家的事一出, 我便知她會受不了……”
薛淡霜比商絨年長三歲, 自小便常常入宮陪伴商絨,她們二人算得是一起長大的摯友,既是摯友, 薛淡霜又是因何要毒害她?
當初薛淡霜橫死宮中, 淳聖帝卻並未遷怒於薛家其他人, 反觀此次, 薛淡霜親弟薛濃玉刺殺商絨不成, 淳聖帝便大發雷霆, 將薛家滿門抄斬。
榮王心中早已有了猜測。
薛淡霜未必真有心毒害商絨, 卻徹徹底底地背上了毒害公主的罪名, 也許從那時起, 商絨心中便已背上了枷鎖。
如今才回玉京, 她又得知薛淡霜滿門血親再因謀殺她的罪名而死了個幹淨, 那薛家的每一條人命都成了凌遲她的利刃。
“王爺, 不若請王妃入宮?請她勸勸公主吧……”秋泓也實在擔憂公主。
“你還不知王妃的脾性麼?”
榮王輕輕搖頭:“她本不是會輕言細語哄人的, 她若得知此事,隻怕更會更覺她的女兒軟弱不知上進。”
“公主自戕茲事體大,若傳出去,各方流言蜚語四起,終究不好。”
秋泓正欲說些什麼,卻聽門外的侍衛喚了聲“王妃”,她便立即轉身,那道身著耦合衫裙的身影邁入門檻之際,她便雙膝一屈,跪了下去。
豐蘭與幾名女婢簇擁著榮王妃進門,榮王妃瞥見脊背直挺,面向她而跪的秋泓,唇角一扯,卻沒半點笑意:“喲,跪我做什麼?要跪,便跪你的真主子去。”
“王妃恕罪。”
秋泓垂首。
“神碧,”
榮王在簾內,“何苦怪她,她也隻是奉了我的命。”
“我不怪她,難道還能怪王爺你?”
榮王妃也不掀簾,隻隔著簾子去瞧那道在案前端坐如松的側影:“我竟不知王爺在我身邊還有這樣一個眼線,當初明月在南州失蹤,我也不見你有多少反應,我遣豐蘭去跟著凌霄衛尋人,你也沒叫這秋泓一塊兒跟著去。”
榮王妃凌厲的目光輕掃秋泓,“怎麼昨晚你聽了明月要我代她向你問安,便忍不住將你這藏在我身邊多年的人給拋出來了?”
榮王妃敏銳地察覺出其中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