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也會有不敢面對卻必須要面對的事,”
商絨望著她,認真地說,“那時隻要有一位姐姐在我身邊陪著我,我心裡就會覺得安穩許多。”
田明芳的眼眶幾欲湿潤,片刻,她握緊商絨溫熱的手,低聲哽咽:“謝謝你。”
官衙早已開始審案,岑照已經乘車先行離開,商絨與田明芳到府門口時,老管家已將馬車備好。
街市喧鬧,審案的官衙門口今日就更為喧鬧,從岑府到官衙隻需穿行兩條街,乘坐馬車很快便到。
商絨還沒下馬車,掀簾便瞧見了官衙門內擋著百姓再往裡靠近的官差,但她還是與田明芳一道下了馬車。
走上石階在人堆縫隙裡,商絨看見堂內跪著的幾人,單從背影來看,她並瞧不出他們是誰,但其中一人稍稍轉臉,她便認出他的眉眼,他的胡須。
是夢石。
是沒有斷手斷腳,身上也幹幹淨淨沒什麼血跡的夢石。
“胡林松,究竟是此人同你說了些什麼?你竟不顧你我結義之情,當著知府大人的面,在此汙蔑於我?”
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言語激憤,怒而指向夢石。
商絨察覺到,田明芳聽到此人聲音時,她的手指便蜷縮更緊,眼底更有刻骨恨意。
原來那人,便是錢曦元。
“錢曦元,你可不要在此胡亂攀咬夢石先生!我如今已然承認幫你藏屍,你卻不敢承認自己嫉妒張顯能得岑老先生與山長的青眼,又看上張顯的未婚妻田氏,當日詩會,你在竹林裡冒犯田氏,張顯與你爭執起來,你便起了殺心,灌了他那麼多的寒食散!這可都是你後來親口跟我說的!”
胡林松言辭逼人。
“就是!錢曦元!我譚介之以往真是錯看了你!隻怕當日我與胡林松在竹林遇險也是你搞的鬼!你定是想滅胡林松的口,竟連我一塊兒也算計進去!若非是夢石先生及時發現我們二人,隻怕如今就不隻是傷筋動骨這麼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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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介之斷了的手還以布巾託著掛在頸間,說話卻是半分都不饒人。
“好啊……”
錢曦元神情陰鸷,他先打量那氣定神闲的夢石,又去看胡林松與譚介之二人:“你們口口聲聲說我冒犯田氏,殺了張顯,你們可曾親眼得見?再說那田氏,她如今又在何處?她為何不來替她自己,替她的顯郎討公道?”
他立即回身朝那知府大人磕頭,道:“大人!草民是冤枉的!如今田氏都未曾上堂,萬望大人不要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詞!”
“大人,錢曦元酒後曾言,他強灌張顯寒食散時,混亂之下,他衣袍上的一片玉飾割破了張顯的手掌,碎片嵌進了傷口之中,”胡林松也俯身磕頭,“草民還知曉,大約是仵作驗屍不夠仔細,沒能發現張顯傷口裡的碎片,卻被前來認屍的張母發現了,錢曦元擔心其母發現端倪,便命小廝前去恫嚇威脅,致使其母投河!大人若不信,大可去錢府搜查錢曦元的衣物,還可將那小廝帶來!”
什麼仵作驗屍不夠仔細,分明就隻是走了個過場,並未細驗。
此前胡林松與錢曦元在一條繩上,他如何不知錢曦元與知府之間的交易,但如今卻不一樣了,他已無把柄在錢曦元手中。
知府頂著岑照與冶山書院山長兩人的視線,如今已是滿腦門的汗,他也不敢當著這麼多雙眼睛輕易去擦。
“大人!”
蜀青知府才要開口說話,忽聽一道柔弱女聲,他抬首望去。
“民女田明芳,要狀告錢曦元毒殺張顯,強佔良女!”
田明芳。
錢曦元的臉色驟變,他一下回過頭,果然在被官差攔在門外的人群裡,他一眼便盯住那名女子。
怎會如此?
岑府裡傳出的消息不是說她不願作證麼?
許多人的目光都在這一瞬聚集在田明芳的臉上,她明顯有些懼怕這一道道的視線,肩膀瑟縮一下,卻感覺到身旁小姑娘握著她的手,收得更緊。
她側過臉,看向商絨。
“姑娘,真的很謝謝你陪我來。”
她勉強朝商絨露出一個笑,隨即松開她的手,眾人讓開一條道來,她抬步走入門內。
人群再度擁擠起來,商絨被擋在後面,僅能在他們的衣袂縫隙間隱約看見田明芳直挺的脊背。
忽的,一隻手落在她肩上。
商絨渾身一僵,她下意識地便要跑下石階,然而那人的手精準地拎住她的兜帽,她滿臉警惕地回過頭,卻撞見一雙漆黑的眸子。
還未散盡的晨霧裡,少年沒戴面具,也再不是那副青袍書生的打扮,他一身玄黑衣袍,護腕收束他的窄袖,窄緊的腰身上,蹀躞帶上金玉碰撞,清脆悅耳。
“折竹。”
她緊繃的肩頸松懈了些,喚他的名字。
“不是讓你在岑府等我?”少年稀奇似的,打量著她,“你膽子大了?也敢到官衙來瞧熱鬧了?”
“明芳姑娘改了主意,我見她一個人,便想陪著她來。”
商絨如實說道。
少年看著她抱著一個包袱,仰頭望他的模樣。
好乖巧。
但少年面上仍是那般寡淡的神情,他將她的兜帽又往下扣了扣,才松了手,說:“我們去吃好吃的。”
“可是夢石道長……”商絨回頭,人群已經擠得連縫隙也不剩了。
“你瞧他是否手腳齊全,身體康健?”
少年睨她。
“好像是的。”
商絨點點頭。
“放心,他今日一定出得來,”折竹說著便要朝她伸手,卻又驀地頓住,他輕瞥自己的手掌,接過她懷裡的包袱,對她道,“跟我走。”
官衙對面的街上有不少食攤,蒸籠裡不斷有熱霧浮出,折竹咬了一口包子,將一碗餛飩推給商絨。
“不好吃?”
見她吃了一顆餛飩又放下湯匙,欲言又止般,抬起頭來盯著他看,折竹疑惑地問。
商絨搖頭,卻忽然起身。
折竹手中拿著半個包子,看著她朝他走近,又與他同坐一條長凳,她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
“你看什麼?”
折竹竟有些不自在。
“我方才聞到血腥味了。”
商絨說著,伸手要去碰他的衣襟,“折竹,是不是你的傷口又流血了?你為什麼不上藥?”
“商絨。”
折竹下意識地要握她的手,可他沒忘了自己劍柄上的草汁,他隻得匆忙以手腕抵住她的動作,在油布棚最裡側的這個角落,無人注意到他們兩人的舉止,可他對上她那雙純澈如波的眼,也不知是否是被熱霧燻的,他的耳廓有些燙。
他濃密纖長的眼睫細微顫動,眼底清輝漾漾似有幾分戲謔。
“你果真要在這裡?”
他的聲線低靡而冷靜。
商絨回頭見街市上人來人往,攤主在灶前忙著下餛飩,坐在不遠處的一兩桌人在談論著衙門裡今日這樁案子,其實根本沒有什麼人注意到他們。
可她的臉頰還是隱隱有些發燙,她縮回手,小聲說:
“對不起,折竹。”
第35章 有點疼
不過半個時辰, 官衙前擁擠的人群散開來,商絨走過去時,正見岑照與另一名白發老者從門內走出來。
晨時的寒霧已經散去許多, 日光在檐上鑲嵌金邊, 岑照與那老翁說著話走下石階,抬頭瞧見那懷抱畫軸的姑娘走來,他便停下步履:“姑娘何時來的?”
“與明芳姑娘一起來的。”
商絨說道。
“怎麼不見那位小公子?”岑照望了望四周,卻並未見那少年。
“他一夜未眠,此時已是倦極。”
商絨解釋。
“多虧了他, 今日這一案審得很順利,想來不日, 這蜀青知府也要換人來做,”岑照朝她笑了笑,“今夜我在府中設宴,請姑娘與公子一聚如何?”
“隻怕不能了,”
商絨微微低頭, 婉言道:“多謝晴山先生好意, 在您府上兩日已是打擾, 如今叔叔與於娘子夫婦都已無礙, 我們也不好再留。”
“既然如此, 那我也不好強留姑娘了。”岑照至今仍不知那少年與面前這姑娘的名字與來歷, 但他也非好事者, 緣之一字, 聚散如風, 他們不提, 他也不問。
“我曾讀過晴山先生的《重陽鶴山賦》, 卻從未到過嘉縣的鶴山, 如今我憑著您在其中的敘述畫了一幅遊鶴山圖給您。”
“以往我在家中時,便是依靠先生的詩詞想象世間山川的,您去過很多地方,也吃過很多的苦,但我從您的字裡行間,卻極少看得到‘苦’這個字,真的很能慰藉人心。”
商絨說著便將畫軸遞上,而岑照眼底平添幾分訝然,他忙接來,再凝視眼前這姑娘的臉,他溫和而慈愛:“姑娘所贈,我必好好珍藏。”
“姑娘既說晴山兄的詩詞足以慰藉人心,”岑照身旁的白發老翁開口了,他也是慈眉善目的,“可姑娘又為何愁眉不展?”
商絨看向他,她猜想他便是那位冶山書院的山長。
“姑娘豈不聞,我也並非生來便如此想得開,”也許是見商絨不作答,岑照便開口道,“丁香有結,隻是姑娘如今尚不知作何解。”
他早已看透這小姑娘鮮活的皮囊下有一顆行將就木之心。
“簌簌?”
商絨尚未開口,卻聽得階上傳來一聲喚,她抬首便瞧見已換了囚服的夢石從門內出來,行走間,他的腿腳似有些不便。
“晴山先生,我先去了。”
商絨微微俯身,隨即提著裙擺上階去扶住夢石。
岑照回頭再看一眼那小姑娘的背影,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些異樣,再與身畔的白發老翁一同走向右側的街巷時,老翁催促他:“晴山,快讓我瞧瞧這姑娘的丹青如何。”
“你這急脾氣,真是到老也改不了。”
岑照搖頭笑了一聲,卻也因著心中那份難言的好奇心而將懷中的畫軸徐徐展開。
雲霧半遮,秋葉金黃,山壁嶙峋而峻峭,巍峨似天上玉宇般俯瞰煙雨江河,零星舟楫。
每一筆從容勾勒山光水色,融秀美與奇絕於一卷。
“晴山,你與程叔白都在其中呢。”
白發老翁指向那陡峭野徑上的兩人,佩茱萸,執竹杖,衣袂獵獵欲飛,他不由感嘆:“這姑娘的畫工竟如此神妙。”
一般作畫之人都會在最後落款,然而此時岑照手中這一幅畫右側卻幹幹淨淨,一字未留。
岑照再轉過臉,正見那姑娘扶著她才被釋放的那位叔叔走向官衙對面熱鬧的街市。
也不知為何,忽然之間,
他想起了那位遠在玉京的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