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可知,我們院中水渠旁的木板底下,埋著什麼?”
少年聲線沉靜,意味頗深。
“什麼?”夢石面露驚詫。
少年輕抬下颌,“說不定,他們知道。”
夢石再度看向底下那兩人,“公子的意思是,他們此時來,並不是要這院子,而是要院子裡藏著的什麼東西?”
“那公子你又為何……”夢石欲言又止。
這石徑雖湿滑,但也不至於這青天白日的就摔了下去。
“他們不太會說話,”湿冷的山風吹得少年衣袖獵獵,他眉眼凌冽,蒼白的臉上神情寡淡,他惋嘆,“若非是還有一出戲沒看,我真想割了他們的舌頭。”
不太會說話?
那就是言語冒犯了?那究竟是冒犯了這少年,還是冒犯了……簌簌?
夢石猜測可能是後者。
“折竹公子,此處風大,你快先回去,這兒的事交給我,我知道該如何做。”夢石隻這麼略略一思索,便對他道。
他也不多作停留,尋見一處崎嶇野徑便小心地往底下去了,那兩人倒在滿是汙水泥漿的溝渠裡,臉上身上全是擦傷。
夢石伸手摸了摸兩人的骨頭,發覺一個斷了腿,一個斷了手。
這怎麼夠?
他當即將抓住兩人的手臂,用足了力道狠狠一折,骨頭的脆聲一響,兩人痛得叫喊著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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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怎麼如此不小心?”
夢石裝作才觸碰到他們手臂的樣子,臉色凝重,“你們這傷得極重啊,可別亂動,我這就去叫人來。”
“多謝,多謝!”
兩人疼得直抽氣,聽見他這話,便忙感激地道謝。
折竹再回到院內,於娘子還在廚房中忙碌,他悄無聲息地走上階梯,推開門進屋。
商絨才將冷茶潑入砚中準備磨墨,聽見開門聲響,隨即是一道輕緩的步履聲,她起身掀簾,卻見細紗屏風映出少年清瘦的身影。
猝不及防被他隨意扔到屏風上的那身沾染泥痕的衣袍的細帶打到額頭,她腳步一頓,摸著額頭隱約看見他的後背,她一下轉過身去。
“你……”
商絨抿了抿唇,有些不知所措:“你去做什麼了?”
“殺人。”
他懶懶地應一聲。
商絨聞聲,下意識地想要回頭,卻又驀地僵住,她仍隔著一道屏風,與他相互背對:“折竹,你隨意殺人會惹來麻煩的。”
“他們又沒死。”
他一邊換上幹淨的衣衫,一邊說。
“那我們還不走嗎?”
商絨聽見他的步履聲,便知他已換好衣服,她轉身繞過屏風去擋在他身前,望著他說。
“為何要走?”
少年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薄薄的眼皮微微發紅,他垂下眼簾來看她,“我好困,等我睡一覺,再跟你說一件好玩兒的事。”
商絨正欲再說些什麼,忽然間,他的手落在她的發頂,很輕地摸了一下。
她一瞬怔住。
也忘了自己要說些什麼,就呆呆地看著他轉過身,像夢遊似的,直愣愣地走到他的床榻旁,掀開被子往下一躺,閉起眼睛。
第27章 牽著我
夢石回來時, 已是冬陽爛漫的午後。
“道長怎麼今日回來得這樣早?”商絨擱下筆,一眼瞧見他身上那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夢石之前還說,他每日要在小學堂裡待到黃昏時分才能回來。
“早晨忘了一樣東西, 回來的路上可巧,”夢石將那沉重的布袋子卸下來往桌上一放,給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嘟喝了幾大口,這才有功夫用衣袖擦擦額頭的汗珠,對她溫和一笑,“遇見了要賃這院子的那兩人, 他們實在太不小心,也不知怎麼就摔到林子底下的溝渠裡了, 手腳都摔斷了, 動彈不得,我隻好折返村中叫人來,一塊兒將他們送回城中去。”
風吹得桌上寫滿娟秀字痕的宣紙邊角搖晃, 商絨用小石頭壓住, 說:“是他們不小心, 還是折竹不小心?”
夢石一愣, 他原本是做了打算向她瞞下此事, 畢竟她是如此柔弱的一個小姑娘, 但似乎, 折竹並沒有向她隱瞞的意思。
“也不盡然,”思及此, 夢石便也大大方方道, “我與折竹公子都有份。”
商絨聞言, 面上驟添一絲驚愕。
“他們也不是什麼好人, 這回硬要賃這院子, 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夢石說著,視線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波光粼粼的水渠。
商絨一頭霧水,才欲開口,卻見於娘子和她夫君匆匆地從院外來了,兩人都走得急,此時滿頭是汗的,於娘子也不歇口氣,走近了便福了福身,問夢石道:“夢石先生,您說奴家夫妻二人將有大難,究竟何意?”
夢石從蜀青城中回來便先去了於娘子家中,隻是她做木匠的夫君還未歸,夢石便先交代她一聲,要她等郎君回來後,便往竹林小院來。
“我記得於娘子曾說,那曲水流觴,是一位老先生的主意?”
夢石卻反問道。
“是的,”於娘子雖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那水渠,但她也還是如實道,“是蜀青城積雲巷的岑老先生,也就是今日那兩位貴人想請去詩會的那位。”
“那你可知,那水渠旁邊有什麼?”夢石指向水渠一側鋪得極為平整的木板,那上面是零星幾個蒲團。
“什麼?”
於娘子身旁一直沉默的木匠面露疑惑,“那底下能有什麼東西?”
他話音才落,乍聽“吱呀”一聲響,隻見木階上那道門開,少年眉眼幹淨,白衣寬袖,儼然一副文弱雋秀的書生模樣。
他扶門走出,步履遲緩地像是腿上真有傷似的,對上於娘子夫婦的視線,他輕抬下颌,“看看不就知道了?”
“這……”
於娘子與她郎君相視一眼。
於木匠很快尋來了趁手的鐵器,與夢石兩人立在水渠裡合力撬開來兩塊木板,商絨見狀,不由好奇地往前走了幾步。
然而一隻手忽然擋在她的眼前,她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腕,正不知發生了何事,卻聽於娘子驚叫了一聲。
“怎麼了?”她看不見,隻能微微仰著頭,詢問一聲。
“底下有個死人。”
少年慢悠悠地說。
“什麼?”
商絨一驚,險些以為自己聽錯。
她的睫毛在他掌心拂動兩下,有點痒痒的,少年不動聲色,靜默地瞥向夢石,見他將包裹著屍體的油布重新遮蓋起來,他松了手,看向那對嚇得臉色煞白的夫婦:“兩位可識得此人?”
油布將屍體裹得很緊,水渠漫出的水浸入木板地下陰差陽錯將屍體密封得更為嚴實,所以這具死屍不但沒有腐爛,也沒有散出明顯的腐臭味。
“不,不認得……”
於娘子顫抖著唇,雙腿軟得幾乎要站不住,她怕得厲害,“奴家根本不知他是何時被埋在這兒的!”
“這水渠才弄好時,可有人在此居住?”夢石在水渠中淨了手,站起身問。
“沒人住,卻有人在此集友論詩。”
於木匠扶著自己的妻子,勉強定了定神,說著,他又想起來,“便是今日那兩位了!半月前,是他們二人在此會友!難道是他們?”
“我今日替他們接骨時也與他們交談過,此次他們之所以如此著急地要這院子,是因那位岑老先生松了口,答應與他們在此論詩,”夢石回頭再看那浸在水裡的死屍,他方才已瞧見那屍體的面容,是個年約二十多歲的青年,“然而如今他二人傷筋動骨,這詩會想來也是開不成了,若他二人真是殺人者,此番想轉移屍體不成,難保他們不會情急之下,讓你們夫婦背上這殺人的罪名。”
“啊?”於木匠嚇得臉頰肌肉抖動,他一時六神無主,慌亂極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於娘子險些要暈過去。
“你們不妨先行報官,莫教他們佔了先機。”夢石一針見血。
“先生說的是,奴家,奴家這便與夫君去報官!”
於娘子緊緊抓著郎君的手,聽了夢石這話,她此時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當下也顧不得其他,魂不守舍地朝折竹三人福身行禮,隨即便與於木匠相扶著匆匆去了。
流動的水聲不斷,商絨的目光從那夫妻二人的背影挪回水渠,激蕩的水花越過石渠流入一旁原本掩藏於木板之下被隔檔起來的暗格裡,滴滴答答的,脆聲一片。
“你說的好玩的事,”
商絨盯著露出水面的油布,忽然問,“就是這個嗎?”
“一個死人,”
她聽見身側的少年開口,聲線泠泠:“有什麼好玩兒的?”
商絨轉過臉來看他,才發覺他鬢發微湿,額上不知何時已有細汗,唇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她立即去掀他的衣袖。
少年白皙有力的手臂上裹著的細布仍然幹淨,看著並沒有什麼血跡,她松了口氣,抬頭卻對上他清亮的眼眸。
“瞧我這記性,”夢石將這一對少年少女無聲的神情舉止看在眼裡,他英氣的眉一揚,摸著胡須笑道,“今日公子還沒換藥,簌簌姑娘,我先將藥煎了,你替我守一會兒爐子,那爐子不好用,你千萬別自己動手添柴,若是有事,你便讓我來。”
“好。”
商絨朝他點點頭。
夢石十分熟練地將藥煎上爐,將一把蒲扇遞給商絨,又囑咐她坐得不要那麼近,當心火星子濺到她的身上,這才去屋中替折竹上藥。
院內安靜得隻剩水渠流動的水聲,以及商絨面前這一爐火時而迸發的噼啪聲,沒一會兒,她抬起頭望過去。
她坐在這兒,繚繞的熱霧帶著苦澀的味道繚繚繞繞,她其實一點兒也看不清那具沉在水裡的屍體。
人死了,就是這樣安靜。
握著蒲扇的手指一再收緊,商絨不可抑制地去想同樣死在水裡的淡霜。
“簌簌姑娘。”
夢石的聲音驀地傳來,商絨回過頭對上他那副眉眼,扇子脫了手。
她的神情有些不對,但夢石看她片刻,他俯身將地上的扇子撿起來,凜風吹動他烏黑的胡須,“那日是意外得見姑娘真容,還請姑娘信我,我絕無窺探你與折竹公子任何秘密的心思。”
“道長是不是可信之人,我心裡明白,”商絨垂著眼睛,看著爐內燒紅的炭火,“其實我也不怕的,左右不過是眼前這一條路,我也不知我能走多久,若走不過去,那我,就不走了。”
夢石何其聰慧,如何不懂她這一句“不走了”是什麼意思。
他再將眼前這個姑娘打量一番,明明她的年紀還這樣輕,可她的眉眼似乎總被她無人知的心事壓得很重。
夢石將湯藥倒入碗中,又對她道:“此刻風大了,姑娘進屋吧。”
一碗湯藥送至折竹手邊,他就在窗邊坐著,一手撐著下巴,看見她在院子裡收拾筆墨生宣,還不忘將她用來做鎮紙的小石頭也拿起來,他的眼睛微彎。
商絨抱著一堆東西進來,撞上他的目光,她低頭瞧了一眼自己拿在手上的宣紙,她便一股腦兒地將所有的東西往桌上一放,拿著那幾張寫滿了的紙來到他面前:“你要看嗎?是《太清集》。”
他並不說話,卻伸手接了過來,纖長的睫毛垂下去,他在滿窗明亮的光線裡,安靜地打量紙上每一道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