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帶湿潤水氣的帕子笨拙地在他臉上擦來擦去,她忍不住去看他因她的動作而輕微眨動的睫毛。
帕子從他的臉上到了他的頸間,白皙肌膚上的細汗被輕輕擦去,她屈起的指節無意識地觸碰到少年的喉結。
很輕的一下,他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一下攥住她的手腕。
溶溶燈影下,兩人四目相視,影子映在對面的屏風上。
商絨忽然反握住他的手,湿潤的帕子輕輕地點了點他屈起的手指,卻令他的手指更蜷縮起來。
有點像她兒時玩過的含羞草。
可她記得夢石的話,隻好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認真地替他擦拭手心。
“折竹,我最喜歡在下雨的時候睡覺,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這樣的確會讓我很安心。”
她抬起頭來,對他說:“你好好睡一覺吧。”
她的聲音如同裹在這夜雨裡的一場夢,折竹神思混沌地盯著她片刻,不知不覺,視線模糊,眼皮沉重地壓下去。
檐外的雨水滴滴答答的,商絨將再浸水再擰幹的帕子折起來放在敷在他的額頭,在微晃的燈影下,她靜默地打量他的眉眼,又俯身將落在地上的軟劍拾起來重新放到他的枕邊。
一夜雨濃,商絨倦極,也沒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才行屍走肉般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沾枕即眠。
“十七護法,昨夜屬下搜劉玄意的身時,發現了這個。”
清晨的寒霧掩去諸般景色,姜纓在樹下壓低聲音道。
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
折竹眼睑下壓著片倦怠的淺青,接來姜纓奉上的信件拆開來隨意一瞥,視線卻驀地一滯。
Advertisement
“此信是否要帶回栉風樓?”姜纓已看過信中內容,不過是一個落款為“辛章”的人與劉玄意做了一樁生意,要他尋一個什麼寶匣。
姜纓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隻不過栉風樓的規矩就是要將一切與任務對象有關的東西上呈護法。
“無關緊要。”
折竹垂下眼睛,神色不清,指節屈起將其揉成小紙球,嗓音仍帶著幾分在病中的啞,“栉風樓也不是什麼都要收入囊中的汙穢地。”
“是。”
姜纓不疑有他,拱手又道:“屬下這便將劉玄意已死的消息帶回樓裡。”
殺劉玄意的事已經結束,折竹可以不回栉風樓,但他們這些人,卻是不得不回的。
“等等。”
但他才轉過身,卻聽少年冷淡的聲音傳來,他忙回頭,“十七護法還有何示下?”
“你可以不用回去。”
折竹盯著他。
姜纓一怔,隨即一雙眼睛迸發出欣喜的神採。
“但我要你去替我打聽一個人。”他聽折竹又道。
“何人?”
“一個法號‘妙善’的道士,”折竹思及前夜劉玄意在言語間透露那妙善失蹤了十六年,他便再添一句:“隻怕如今已絕跡江湖,你隻需要查明他的生平就足夠。”
“是,屬下一定辦到。”
姜纓恭敬地應聲,隨即想起來懷裡的一樣東西,他才伸手去掏了掏,卻聽少年又忽然輕輕地“啊”了一聲,隨即一轉臉,說:“還有個道士。”
“……?”
姜纓隨著他的視線看向那偏房,房門緊閉著,此時其中並無人在,他一下明白過來,立即道:“屬下也會命人前往汀州白玉紫昌觀。”
話罷,他終於將懷中的一隻小小的雕花木盒子拿出來遞到折竹眼前,忐忑道:“十七護法,這與前夜的那個,是一樣的。”
折竹聞聲,垂眸一瞧。
果然是一樣的,他恹恹的眉眼間頃刻平添一絲興味。
商絨在睡夢中總覺得有一隻手在她的臉上抹來抹去,但動作輕到像是一種無端的錯覺,沉重的睡意裹著她片刻的思緒很快消散,她始終沒能睜開眼睛來分辨是幻是真。
午時飯食的香味充斥著整個院子,順著半開的窗鑽進屋內,商絨是餓醒的。
她茫然地盯著橫梁片刻,隨後想起今日夢石便要去桃溪村中教孩童認字,那麼此時在廚房中忙碌的,一定是於娘子。
不能讓於娘子發現折竹的傷。
她一下清醒許多,匆忙坐起身,卻不經意發現自己枕邊不知何時多了一隻胭脂盒,愣了片刻,她將那盒子拿起來瞧了瞧,驀地看向那被簾子遮住的細紗屏風。
換了身衣裙,商絨掀簾走入屏風後,抬眼便見昨夜還發熱昏睡的少年此時正倚靠在榻上,慢吞吞地飲一碗熱茶。
他的臉色仍舊蒼白,唇上也沒有血色,烏濃的睫毛一抬,那雙看向她的眼睛卻神光清凌,光斑漾漾。
他臥蠶的弧度甚至還更深了點。
商絨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這樣開心,卻聽他開口道:“若是覺得不好,我下回給你買別的。”
“不用,”商絨輕輕搖頭,知道他是在說那盒胭脂:“已經很好了。”
反正她一向沒什麼心思用這些。
於娘子還在外頭,商絨急著要戴面具,便到木架旁洗漱,她才捧起銅盆內的清水來,水才沾湿她半邊面頰,她卻發現有些不對,再看手掌,已沾上莫名的紅。
商絨雙眼大睜了些,立即跑到梳妝臺前,那面光滑的銅鏡映出她白皙面頰上斑駁的紅色。
沾了水,更好笑了。
“你看,”
茶碗裡的熱煙上浮衝淡他的眉眼,折竹的聲音猶帶幾分虛弱:“你就是不喜歡。”
姜纓一點也不會買。
第25章 一定疼
折竹知道她生氣了。
她生起氣來就是這樣, 抿著唇不說話,隻用一雙眼睛瞪他,隻是此時, 她一張臉沾了水, 那斑駁的紅便令她看起來狼狽許多。
商絨才用力地抹了一把臉,抬眼卻見他擱下茶碗,掀了被子赤足下床,朝她走近。
他身上淡淡微苦的藥味遮掩了原本的竹葉清香,他身形這樣高, 商絨不自覺隨著他走近而仰面望他。
折竹也不說話,拉起她的手將她重新帶到放著銅盆的木架前, 他隨意地將衣袖挽起來, 將布巾浸入水中再擰兩下,然後抬起眼簾來看她。
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有水珠滑下去,湿潤的布巾貼上商絨的臉, 這一瞬, 她忙伸手去拿:“我自己來。”
折竹握住她的手腕, 視線落在她纖細白皙的手指, 倏忽昨夜風雨入耳, 有人為他冷敷退熱, 苦守夜半。
他一言不發, 輕輕擦拭她的臉頰, 斑駁濃烈的紅在她白皙細膩的臉頰暈開減淡, 淡薄的顏色竟與她十分相宜。
他的眼神充滿新奇, 商絨不自在地側過臉去, 卻見他幾步走到梳妝臺前, 將銅鏡捧來她的面前。
銅鏡映出她沾著水珠, 胭脂輕掃的一張臉。
“這樣是不是好了很多?”
他仿佛有了新的發現,迫不及待地與她分享。
商絨撇過臉,不去看鏡中自己湿潤的眉眼:“胭脂本來就是要少用些的。”
他一點也不懂。
“哦。”
他滿不在乎地應一聲,又來替她擦幹淨臉。
商絨被他按著肩坐在梳妝臺前,乖乖地仰著臉等他將面具一點點粘上她的臉,她轉過頭在鏡中仔細查看面具是否粘得平整,他卻又靜默地伸手來將她的頭發收攏到掌中。
商絨愣愣地盯著鏡中的他。
沒有風雨的晴日,滿窗的天光明亮非常,映照幾片闌珊疏影微微晃動,少年衣衫雪白,修長的手指在她烏黑的長發間幾經穿梭,很快就編好了一個整齊的發辮,他揚起眉,朝她伸出一隻手。
“什麼?”商絨迷茫地望他。
少年不答,索性雙指輕捻她的寬袖,露出來一根系在她皓腕間的竹綠絲線,他輕輕摘下來往她發尾上纏。
“你很喜歡我的穗子。”
他說。
商絨的臉頰有點發燙,她連忙躲開他的視線,可目光下移的瞬間,她在鏡中看見他的衣袖一點,一點地浸出殷紅的血色。
她神情一滯,卻聽敲門聲響,隨即便是於娘子在外小心地喚了聲:“姑娘,公子,該用飯了!”
商絨立即起身,轉身抓住他的手,推著他往床前去:“折竹,你傷口又出血了,快點躺下。”
折竹也是此時才發覺自己衣袖上的斑駁血跡。
商絨將他扶著躺下去,扯來被子蓋在他身上,聽見門外疑惑的又一聲喚,她忙轉頭應了一聲:“於娘子,我知道了。”
她的發尾輕掃他的臉頰,折竹眨動一下眼睫,見她回過頭來,小聲地說:“夢石道長說你登高時意外傷了腿,藥材都是在於娘子家買的,不能被她發現。”
桃溪村中人大多以採藥為生,於娘子也未必不通藥理,摔傷是摔不出他這一身刀傷的。
商絨說完,轉身便跑到門口去,她拉開一扇門,瞧見於娘子立在外頭,便走出門去,頷首道:“睡得沉了些,還請於娘子見諒。”
“公子受傷,姑娘想必也是勞神費力,”於娘子見這位姑娘有禮有節,她也福了福身,回以一笑,“隻是不知公子如今可醒著?飯食做得清淡,還請他多少用些。”
商絨搖頭:“他還沒醒。”
“那奴家便將粥放到爐子上煨著,等他醒來再吃。”
於娘子說著,又對她道:“奴家先給姑娘盛一碗。”
“多謝。”
商絨輕聲道。
耀眼的陽光落了滿院,照在人的身上多少也有了幾分暖意,也許再也不會下雪了,商絨在桌前一邊喝粥一邊想。
於娘子一走,她便端了一碗粥推門進屋。
少年不知何時已坐起身來,衣袖上浸有星星點點的血跡,他也全然不在意,隻盯著掌中的一個小紙球,聽見推門聲響,他便一下抬眸,不動聲色地將其塞入懷中。
商絨原要將碗遞給他,然而走近些,她盯著他蒼白的面容片刻,最終抿起唇,在床沿坐下,舀了一勺粥試探著往他唇邊湊了湊。
少年眼睫微垂,目光悄然無息落在她捏著湯匙的手指。
“你還是不要動了。”
商絨嗫喏一聲,湯匙又往前探了探。
少年一言不發,在她遲疑著要不要收回手的剎那,他微微俯身往前,沒有血色的唇輕啟,輕咬住白瓷的湯匙。
烏黑的一縷發落在他的側臉,他臥蠶的弧度更深,一點小痣惹眼。
黃昏時,夢石從桃溪村中回來,帶了幾塊學堂裡送的糕餅,他第一時間給了商絨兩塊:“簌簌姑娘,這是紅豆餅,很甜的。”
“還有,我記得你想要筆墨紙砚,我替你拿了這些回來,日後宣紙若不夠了,便與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