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絨一看,竟是金燦燦的一支仙闕鎖玉娥簪,赤金雕琢的仙闕細致入微,鑲嵌其中在窗棂探頭的白玉仙娥更是栩栩如生,明珠被镌刻作雲霧狀託著樓闕,底下墜著細碎的赤金流蘇與寶石珠子,碰撞著發出清脆猶如雨滴簇蔟拍打在欄杆的聲音。
商絨仰頭望見少年在寒霧裡清雋的眉眼,他纖長的睫毛沾著雪粒:“要嗎?給你玩兒?”
商絨生在皇家,一歲入宮,曾有千種珍奇萬種寶物在她眼前,她如何不知此時握在折竹手中這支仙闕鎖玉娥該有著怎樣的價值。
可卻,偏偏又是一支尋仙問玄的死物。
“我不要。”
商絨的眉頭輕擰起來:“什麼老氣的式樣,我不喜歡。”
“我看也是。”
折竹漫不經心地應一聲,一縷發絲微拂他白皙的臉頰,他的神情沒什麼變化,隻是眼睑下有一片倦怠的淺青,他有點懶得說話,卻還是簡短道:“那便熔了它買酒。”
說著,他將那簪子隨意地扔進馬鞍旁墜掛的雜物袋子裡。
但他又忽然將韁繩塞給她。
商絨不明所以,抬首卻見少年才打了哈欠,他低下頭來與她相視,她看清他的眼尾泛著一片薄紅,看向她的一雙眼睛也好似沾著潮湿的霧氣。
她抿了一下唇,什麼也沒說,忐忑地握緊了韁繩,但此時山道上寂寂一片,沒有往來的車馬過客,馬兒也走得很慢。
也許是聲聲馬蹄催人眠,她聽見山間的清風,也聽見少年近在咫尺的呼吸聲越發趨於平緩。
忽然間,
她的肩上一重。
商絨的脊背一僵,慢慢的,她側過臉,看見少年的下颌抵在她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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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睫毛又濃又長,如此青灰的天光下,更襯他白皙的面龐透著疏離的冷感,唯有他臥蠶處的那顆小小的痣是生動的。
有風帶起她的一縷淺發輕輕地拂向他的眉眼,商絨伸手,風在指間穿梭,她捏回了發絲。
再轉過臉去,她望向彌漫寒霧裡,幽幽一山碧,次第卷天青。
第18章 人影雙
山道悠長,馬蹄聲慢,商絨手握韁繩在寒煙栊翠間也醞釀出一絲困意,然而倏忽之間,“砰”的一聲,重物落地。
她嚇了一跳,與此同時,原本不知不覺依靠在她肩上的少年也驀地睜開一雙漆黑的眸子。
帶了幾分未消的朦朧睡意,他的神情卻是銳利而警惕的。
商絨隨之看去,隻見原本橫趴在馬背上的道士夢石此時已摔在了地上,散亂的發遮去半邊面容,他卻仍舊人事不知。
“先找個地方睡一覺。”
折竹松懈下來,他慢吞吞地打了一個哈欠,一雙眼睛添了細微的水霧,嗓音也透露幾分倦怠的喑啞。
此地山林茂盛,常有獵戶上山打獵,折竹毫不費力地在山中尋了一處舊屋,許是被棄置許久,推門進去便是飛塵迎面。
商絨捂著鼻子咳嗽,卻見折竹拎著那道士的後領大步流星地踏進門去,然後隨手一丟,那道士身子一軟,便直接靠在了牆根。
屋子雖簡陋逼仄,但好歹有一張竹床,一桌一凳,關上那道門,也能暫時遮蔽山中風雪。
商絨的嗓子又幹又痒,來的一路已經在咳,此時見了屋子裡積蓄的灰塵便又咳得更厲害了些,她看著折竹徑自掀了那積灰的青紗簾子走到竹床旁去。
青紗簾影影綽綽勾勒他颀長的身姿,他隨手掀了那堆破爛被褥扔到一旁去,大約因為被褥的遮擋而竹床上不見什麼塵灰,他便要躺下去。
細微的塵灰在窗外投進來的光色裡顆粒分明,他驀地回過頭來,青紗簾微微晃動,好似被吹皺的湖面。
明明隔著這樣一道漣漪微泛的簾子,他的面容並看不真切,但商絨還是察覺到他在看她,她一瞬無所適從,甚至抿起嘴唇,強忍起喉間的幹痒。
她到底也沒忍住,沒咳嗽,卻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
折竹也許是困極,眼尾都是紅的,也不知為何掀了簾子出來,輕瞥商絨一雙水霧盈盈的眼睛,卻是什麼也沒說,徑自出去了。
商絨不明所以,跟了上去。
她來時,也有見到那一條嵌在開闊山坳的溪流,而此時,她又跟著折竹走回了這裡。
“折竹……”
商絨不知他在溪畔看什麼,才出聲喚他,卻見他借力一躍,飛身至溪水中央,那柄軟劍在日光下粼粼閃爍,劍鋒迅疾地劈開水波。
她隻見他玄黑的衣袂輕盈隨風動,轉瞬他已穩穩落在溪畔。
少年抬起握著劍柄的手,兩條魚整整齊齊地穿在他的劍鋒上,陽光落在他彎起來的眼睛裡,漂亮的光斑清輝漾漾。
商絨怔怔望他。
再回到山中舊屋,那道士仍靠在牆根沒醒,而商絨坐在已擦幹淨的凳子上,看著折竹將洗淨的風爐就著門外堆放的木柴來點燃,煮了一瓦罐的魚湯。
馬背上的雜物袋裡有一隻竹管,裡頭是雪白的鹽粒,所以此時的這鍋魚湯才能鮮而有味。
商絨嗅到那極香的味道便緊緊地盯著煮得咕嘟冒泡的瓦罐,折竹舀來一碗,抬眼瞥見她那副神情便頗覺好笑,將那碗魚湯放在她的面前,“你臉上的東西已戴了許久,應該快脫落了,你便先摘了,也好喝湯。”
商絨摘了面具,捧著發燙的湯碗,看著他轉身走入那青紗簾後,吱呀的聲音響了一瞬,是他躺在了那張竹床上。
被風嗆得泛幹的嗓子因為溫熱的魚湯而好了些,商絨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地抿著魚湯喝,她的那雙眼睛一會兒看嶙峋腐朽的木牆,一會兒看牆上掛著的蓑衣,再看腳下開裂的木縫。
她看見牆根的道士,他仍舊是折竹將他扔進來時的那個姿勢,動也沒動一下。
動作極輕地放下空空的碗,商絨站起身來,邁的步子也很輕,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道士面前,盯著他那張滿是髒汙的臉片刻,她蹲下身去,印著寶相花紋的裙袂輕拂地面。
她試探著,伸出一根手指靠近那道士的鼻尖,平穩的呼吸如風一般輕拂她的指節,她松了一口氣,又站起來墊腳去取掛在牆上的蓑衣。
蓑衣被掛得有些高,她費了會兒力氣才取下來,撇過臉去抖了抖那蓑衣外面的灰塵,屏住呼吸等著漂浮跳躍的灰塵一顆顆在光裡散開,她才又走到那道士面前,將厚重的蓑衣蓋在他身上。
轉過身瞧見風爐上熱氣已經散去許多的瓦罐,她回頭看了看那道士,又去看簾子後那一道少年的身影,便拿起來桌上的瓦罐的蓋子蓋上去。
風爐裡燒的是折斷了木柴而非細碳,木柴燃得快些,所以商絨便坐在桌前,學著折竹時不時地往裡添柴。
她始終靜默,屋內隻有木柴燃燒迸濺的火星子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響,一窗風雪彌漫,滿室靜悄悄。
商絨一手撐著下颌,習慣性地默念起道經,暖暖的風爐燻得人神思遲緩,她在這般閃閃爍爍的火光裡,隱約想起昨夜那一堆燒紅的火焰。
帶了滿身血腥氣的少年託住她的手肘,才使得她沒從石上摔下去,那樣明亮的火光照見少年冷白的面龐。
無瑕中,卻又沾染了殷紅血跡。
“都喝了?”
少年另一隻手捏著那隻才從地上撿來的玉葫蘆,濃密的眼睫一抬,他猶如沾著霜雪的嗓音裡乍添一絲愕然。
商絨沒說話,隻是努力睜著眼睛看他的臉,隔了片刻,她冰涼的指腹觸及他的臉頰,在他更為驚愕的目光中,她一點,一點地擦拭幹淨他臉上的血跡。
末了,她舒展手掌,給他看她手指間的紅。
“噗”的聲音驀地傳來,商絨一下回過神,隻見被她添多了柴火的瓦罐煮沸,魚湯從瓦罐裡冒了出來,流淌到風爐中又發出“滋滋”的聲音。
她一下慌神,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捏蓋子,卻被燙得指腹一痛,她狼狽地縮回手,站起來又撞到了桌腿。
膝蓋痛得厲害,她卻也顧不上,忙要找布巾來,卻聽牆根處一聲重咳,她回頭,正見那道士皺著臉,就要睜眼。
她一摸自己的臉,當下一慌,也顧不得瓦罐了,拿起來桌上的面具,快步掀開青紗簾子衝了進去。
“折竹!”
她還沒到床邊去便急忙喚他。
竹床上的少年早在魚湯煮沸時便已經清醒,此時他睜開眼睛,看她慌慌張張地跑來,又聽見簾子外的動靜,他便知那道士醒了。
坐起身來,折竹從一旁的布袋子裡取出來一隻木盒,簡短道:“坐過來。”
商絨立即在床沿坐下,看他從盒子裡取出來一張全新的面具,她就乖乖地仰起臉,等著他。
道士夢石才清醒過來便是好一陣頭暈目眩,他晃了晃腦袋,勉強睜起眼睛,這才發覺自己竟然身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十分警覺地撐著牆壁,踉跄地站起身來,還未仔細打量這間屋子便聽到一道極年輕的聲音:“醒了?”
那一把嗓音清泠又悅耳。
夢石抬起一雙眼睛,透過那拂動搖曳的青紗簾子,隱約瞧見兩道身影。
“你們是誰?”
夢石捂著自己的胸口,才發覺自己身上不知為何沾了不少湿潤的泥土。
“救你命的人。”
少年似乎仍有幾分未消散幹淨的睡意,聲音聽著慵懶。
“我夢石不過是一落魄道士……”夢石這話才說出口,又想起前日獄卒同他說過的話,他又停頓一下,隨即悽然一笑,“不,如今隻怕連道士也不是了。”
他再度抬首,“不知我這樣的人對於公子來說,又有什麼價值?竟能令你費此周章將我從死牢劫出來?”
“道長廣結善緣,想必即便不是我,也會有旁人救你。”折竹一邊說著,一邊用指腹輕輕地在商絨的鬢邊一點點按壓著面具的邊緣。
他的氣息如此相近,商絨聽見他這句話,不由睜起眼睛看他,可當他對上她的目光,她又飛快地垂下眼睛去。
“旁人?哪有什麼旁人,”夢石不知裡頭的境況,他隻聽少年這一句話便搖頭,看向窗外的天色,“若不是公子,隻怕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而折竹聽見他這句話便知祁玉松並未事先知會他什麼,他甚至不知祁玉松想救他。
他不緊不慢地替商絨粘面具,隱隱揚唇,道,“我之所以救你,其實是因我與容州知州祁玉松有些舊怨。”
與知州祁玉松有舊怨?
夢石一愣。
“我將你救出,便是他祁玉松的失職,如此一來,孫家的那位晉遠都轉運使哪會輕易放過他,你說——是不是?”
少年慢悠悠地說。
“就因為這個?”夢石仍有些猶疑。
“不然呢?”
折竹終於粘好了商絨的面具,他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她的後頸,冰涼的溫度令商絨一下睜開眼睛。
折竹輕抬下颌示意她,那雙眼睛剔透又清亮。
商絨也不知為何,臉頰微微有些發燙,她忙低頭去將腰間荷包裡的一隻斷的黛筆取出來乖乖遞給他。
“夢石道長,我必須提醒你,如今你不但是孫家恨不得碎屍萬段的仇人,更是祁玉松亟待解決的麻煩。”
黛筆的尖兒有點粗,折竹在床沿磨了磨。
“公子究竟想說些什麼?”
夢石此時並看不清那少年,他的眉頭皺起來,抬步想要走入簾內,卻不防一枚纖薄的銀葉刺破青紗簾飛出來,擦著他的臉頰嵌入他身後的牆壁。
夢石的雙足頓時像是生了根,沒再挪動一步。
“沒什麼。”
他聽見簾內再度傳來那少年的聲音:“隻是想問問你,究竟是想死,還是想活?”
夢石後背已驚出冷汗,可他到底也有一夜連殺孫家三人的本事,他此時並未有什麼懼怕的神情,反倒平靜又坦然:“若能活,誰想死?”
豈料,聽了他這句話後,折竹驀地輕笑一聲。
商絨聽見他這一笑便一下抬起頭,折竹才湊到她眉頭的黛筆一劃,青黛的色澤暈了一團在她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