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城的指腹落在她的照片上,察覺到自己克制的想念有決堤的趨勢,於是又珍重地把證書合上,揣進了自己的外衣口袋。
外邊正在分配這次搜刮來的物資。
隊內物資分配也是有潛規則的。
而分配時,最強的戰鬥力可以優先選擇。在wander之後,是那些同樣高大的青壯年。
Wander低頭看著物資,伸手撿出了一塊蛋糕。
是巧克力味的,用料很劣質的那種蛋糕,末世之前放超市裡也就賣幾塊錢,在現在卻成了稀缺甜品。
“萬隊你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啊——”
“你一個大老爺們還愛吃甜的?”
“老子搶的,當然歸老子——”
Wander的手頓了一下,到底沒搶。
他本來想留給01,但老四他們已經對01有不滿,他再照顧她隻會加劇矛盾。
其實之所以照顧01,好多人都說他圖一張臉,但並不是如此——他隻是覺得,但凡不是在末世,01這樣內心強大又努力的女孩一定會有更光明璀璨的人生,被很多人喜歡,把自己的技能發揮到更廣闊的天地當中。
所以他隻是,覺得很可惜。
如果他們都可以有另一種人生……
而隔間裡。
辜城已經合衣躺了下來,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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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克力蛋糕。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剛剛脫離無邊黑暗,寧懿剛剛來到那個世界,第一次和他互換身體的時候——
“老公——那你能幫我帶幾個蛋糕嗎老公?”
“我好幾年沒吃過了,要巧克力味的!”
在末世,她根本分不到。
明明她也有付出,明明她也有能力。
明明那麼多委屈。
然而當時,她的語氣輕松又歡快,聽不出任何怨懟和陰霾。
辜城抱著胳膊。
緊緊閉上眼睛。
…阿懿。
一直努力壓制的想念突然潰爛成災。
此時的寧懿。
她睡了長長的一覺,醒來之後還像在夢中一樣。
黑暗一成不變,一望無際,隻有人生的回憶可供消遣。
她一直知道辜城是個很厲害的人。
但的確,隻有在親歷對方所經歷過的苦楚,才能真正明白這一切有多不容易——
辜城的身體並沒有任何不舒服,也不需要吃飯,一開始,也很容易在漆黑無聲的靜謐中睡著。
後來,精神得到了過度的休息,反而開始興奮。
然而,興奮卻又動不能動。
這很折磨。
太安靜太安靜了。於是寧懿開始小聲地自言自語。
“我超堅強。”
“我非常牛,啊哈。”
“你能挺住的,我一樣也行。”
“吧唧吧唧。”
“卟嚕卟嚕。”
辜城不能和她對話了,寧懿就開始和自己對話。
她吃過那麼多苦,不信挺不過這一關。
“辜城。”
“哼哼哼。”
“辜城——幸虧是我。”
幸虧和你互換的是我。
幸虧你喜歡的是我。
她的精神早就被千錘百煉過,肯定可以保持清醒到重見光明。就像他一樣。
不過——
也別讓她等太久。
因為分別前的最後一句說,他說等等我。
辜城一直在想,想破頭地想。
一邊在末世的惡意中求生,一邊思考破局的方法。
回顧他們從第一次互換身體到現在的整個歷程,呈現出一種縱向加深卻也橫向交融的趨勢。到最後,他們是在一種互相穿梭的融合之中分開。
所以如果換到對方的三年之中是互換機制的極致,那或許融合才應該是最後的終點——隻是,是他們的融合?還是世界的融合?
辜城每過一天,就焦慮一分。
一定會有一個時間節點。
互換一定會有一個節點,再一次隨機。
然而這就像是,他明明和寧懿離得這麼近——抬起右手,就能摸到寧懿的左手。
可他們卻離得這麼遠,遠到要橫跨兩個世界。
而辜城也終於在親歷她經歷的過程裡,理解了所有她後來的舉動。
因為她在末世被逼出來的聽力,時刻警戒著任何可能的危機,神經一直在緊繃,每天都不得不拼命工作證明自己的價值,所以後來才會那麼想要躺平補充睡眠。
因為這裡會有突然衝出來的喪屍,滿臉潰爛猙獰,比他們當初的生存遊戲要有衝擊力地多太多。腥臭帶血的牙齒像開合的兇器,辜城已經可以面無表情地錘爛他們的頭,又想起怪不得寧懿在生存遊戲和VR裡那麼淡定。
他體會著一切以前還未能理解寧懿的地方。
到最後,揭開她的心——
小隊在搜刮醫院藥品的時候。
辜城遇見了一個被撞下病床的老婆婆。
她嘴唇幹裂,眼神渙散,已經被餓到快死了,可憐地躺在那裡。
辜城在拿走桌上的藥瓶之後,頓了一秒,最終走到病床旁邊,低頭往她嘴裡塞了一顆廉價的糖,然後轉身就要離開。
突然——那老婆婆竟然暴起抓住他,咬著那枚糖嘶嗬地猙獰起來。
而後聲音引來了破窗而來的人,一條繩索突然飛出,試圖圈住辜城。那套索是鋼鏈結構,即便辜城迅速側身躲避,卻依然絞斷了他小腿的褲子。
辜城這才看到那老婆婆藏在被褥下腿上的咬痕。
她早就已經被感染了,是被人拿來作餌的。
Wander的吼聲夾雜著幾聲槍響:“01、快回來!”
末日中黑吃黑。
所有隊伍都想吞並其他隊。
給wander隊裡唯一的女人下餌,考驗她的人性和道德,這是對面想出來的方法。
抓了她,看她的隊長會不會用物資來換她。就算不換,這女人也能用用。
所有骯髒惡意直接湧來,辜城甚至沒有做什麼表情。
他用槍託砸爛了喪屍婆的手,然後迅速退後,在wander放的幾聲冷槍中,配合完美地用鋼鏈反絞了回去。
然後幹脆利索地撤退,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對面本以為這個女人是他們隊最弱戰力,沒想到他竟然速度迅猛,還和隊長配合極為默契?
辜城其實也算了解wander,在那個世界寧懿和wander無論是在遊戲上搭配,還是在後來的運動項目時默契,辜城都含著醋意仔仔細細地觀察過。更別說,他其實早就在寧懿的身體裡,和wander搭檔過。
隻是,這些似乎都不重要。
辜城開槍掃射、撤退的動作都如同機械一般。
他看著那個在地上被來回拖拽時眼底流出眼淚、似乎還保有一分人類神智的老婆婆,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
原來。
人性。良心。在這裡沒有價值。
寧懿的道德感,就是這樣一點點被迫,變得稀薄的。
“媽的,你傻嗎?!”
“那麼明顯的餌,你他媽是剛來末世嗎?”
辜城並不說話。
甚至他的表情也變得越發麻木。
那是一種忍痛的表情,隻是沒有人看得懂。
Wander看著他,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末世經歷的這一切,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能經受多少惡意,換別人早就已經崩塌、或者幹脆墮落,用漂亮本身來換生存的資源。可01寧願用技術換生存,也從未墮落,她的內心強大而自由,積極地向陽而生。
這就是為什麼wander自己也身在泥沼,卻總是想護她一分。因為太過難得。
但現在的01……她依舊強大而穩定,卻似乎比以前……悲傷了。Wander形容不出那種感覺。
老四新仇舊恨加一起,今天就想教訓教訓這個越來越高冷的女人。
“你媽的01,喪著臉給誰看?老子今天就要把你打得懂事——”
Wander一聲喝止了,“給老子閉嘴!現在是內讧的時候嗎?”
他從01身上回神,迅速判斷了局勢。以他豐富的經驗判斷,這裡短時間內聚集了四五支小隊,人類的味道和溫度會引來更多的喪屍。
如果繼續久留,這裡在一個小時之內就會迎來喪屍潮。
Wander:“裝好所有東西,準備從西區大門撤退,直接上山。”
眾人神色各異,但也不得不聽從隊長的指令。
Wander重重捏了一下01的瘦削的肩膀,“振作點。”
他以為01是被打擊到了。
然而眾人正要撤退時,忽然有人喊了一聲:“等等、你們沒聞到血腥味嗎?”
剛才沒有人中彈,就算磕碰中受傷,也隻是破點皮肉而已,不會有這麼濃重的血味。
然而在末世中出血,不是什麼好跡象。
眾人頓時戒備,在四下尋找了一圈,最後老四大喊——
“是01!她褲子上全是血!”
“01流血了?!”
“所以她剛才被喪屍婆咬了是吧?!她要感染了!”
一瞬間,全隊所有男人,豁然舉起了一排槍。
呈半圓形分布,對準中心的“寧懿”。
每個人的神情都充滿戒備。
Wander也不得不和他拉開了一點距離,狠狠皺著眉:“你被咬了?”
“不,”辜城的聲音詭異地繃緊,“沒有。”
老四不依不饒:“那你褲子上怎麼全是血?!”
褲腿都染紅了一片!
和一排槍口對峙了幾秒後,辜城沉默著蹲下,卷起褲子,給眾人展示了一下剛才小腿被鋼鏈絞出的傷口,血還在流。
而他的神智也很清醒,的確沒有出現感染的症狀。
眾人這才稀稀拉拉地放下槍,準備撤退。
Wander重新發出了撤退的指令,然後在他旁邊壓低聲音說,“能走嗎?我沒法背你。”
且不說他要負責整個小隊,他如果背著01,所有隊友會更加不滿。
辜城緩緩站起來,面色慘白:“不用。”
不用。
當年的寧懿,她就這樣挺了下來。
辜城的腿輕微顫抖,卻不是因為傷口疼。
而是因為。
那汩汩流出來的血。
是她的,經血。
就那樣順著褲管,流了一腿。
全隊都是男人,沒有人理解這是什麼。
而舉目望去,這個地方甚至沒有哪裡能給寧懿找一片衛生巾。
她又是怎麼熬過去的呢。
辜城表情麻木,緩緩捂住了腹部,熟悉的痛經開始了。他曾在她的身體裡幫她扛過無數次痛經,而這一次,辜城好像感受不到痛了一樣。
辜城想,如果互換到極致的目的,是讓他和寧懿互相理解對方的所有,痛你所痛,到最深處。
那辜城相信,轉機已經在路上。
但。
但此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