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變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問號機器:“謝逾?”
“謝逾此人,非同一般。”
孟訣微眯雙眸,好整以暇地與她對視:“青州一帶奴隸體系尚存,他出身低賤,家中世代為奴,卻生有絕佳的修煉根骨,忍辱多年,終以邪術入魔,從此修為大增,列入魔君之位。”
這是個狠人。
隻是寧寧有些想不明白,他若是單單以奴隸的身份存活於世,不說位列魔君,就算想學得修煉的法子,恐怕也是難於登天。
這其中或許尚有隱情,她思索半晌也猜不出端倪,又不好意思將孟訣打斷,隻得點點頭,聽他繼續饒有興致地說:
“謝逾是個睚眦必報的性子,修為大漲、闖出名堂後,便在仙魔大戰之際回了青州,攪得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曾經欺辱過他的人,都未曾得到好下場,比如——”
他說到這裡欲言又止,瞳孔稍一閃動,抿唇笑了笑。
寧寧立馬就明白了這笑裡的意思。
那些死去的人實在過於悽慘,孟訣顧及她的感受,把詳細描述吞回了肚子裡。
“能制造出浮屠境的,必然是修真大能。”
她思忖片刻,輕聲道:“以謝逾魔君的身份,似乎也與煉妖塔中的邪祟相吻合……莫非這裡是他的記憶?”
孟訣搖頭:“未可知。若是認錯浮屠境主人,在幻境裡幫錯人,致使執念大亂……那我們恐怕難以再出去了。”
那謝逾聽起來就不像什麼善男信女的好角色,寧寧打從一開始就不願幫他,聞言很是受用地揚唇笑道:“既然謝逾做了那麼多壞事,他最後的結局如何?”
“這是最讓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白衣劍修斂了眉目,瞳孔雖被火光映亮,眼底卻盡是暗色:“崇嶺忽有一日慘遭大劫,山火肆虐、天雷驟降,待災禍平息之後,已無生靈氣息——不僅是居住於此的平民百姓,連魔君謝逾本人,也再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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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寧一怔。
“在這片樹林之外,便是謝逾曾經生活過的鎮子。我們不妨先去那裡打聽打聽,說不定能得到些許線索。”
他說著輕笑一聲,視線輕輕一晃,落在角落裡的裴寂身上:“不知裴師弟,意下如何?”
寧寧扭頭去看他。
方才她與孟師兄講話的時候,裴寂一個字也沒說。
孟訣與裴寂一白一黑,兩相對峙之下,彼此間的對立感便前所未有地強烈。
前者白衣飄飄,自是光風霽月、芝蘭玉樹,而裴寂跟前籠了層山壁的影子,將少年本就漆黑的眼瞳染成毫無光澤的暗色。
颀長瘦削、脊骨筆直,像一把純黑色的劍。
裴寂抱著懷裡的長劍,喉頭微動:“嗯。”
=====
這片林子並不大,穿過密密匝匝的樹叢,很快就能見到小鎮裡的房屋。
按照孟訣所見妖族的陳詞,如今正是仙魔大戰之際、謝逾佔領崇嶺的時候。
崇山峻嶺之中的小鎮交通不便,絕大多數居民依靠自給自足填飽肚子,理所當然並不富裕。
這裡的建築多為木屋,可以想象今後山火蔓延之時,生靈塗炭的慘狀。
寧寧四下打量,在小鎮入口見到兩抹格格不入的影子。
一人身著僧袍、剃了個锃亮大光頭;另一人眉清目秀、似曾相識,正是流明山的符修白曄。
而在兩人跟前,站著個頗為茫然無措的鎮民。
他們倆面對著寧寧等人前來的方向,隻需稍一抬眼,就能與之恰巧對視。
白曄見到寧寧,臉上神色一僵。
他是怎麼也忘不了,這丫頭如同屍鬼狂舞般朝自己奔過來的景象。
簡直是他的成年陰影,會偶爾在噩夢裡出現扭來扭去的那種。
孟訣不愧是玄虛劍派門面一枝花,在望見二人的瞬間笑道:“白曄道友、永歸小師傅。”
原來那小和尚叫做永歸。
他們之間互不熟識,如今陡一碰面,難免要客套幾句,簡稱互吹彩虹屁。
寧寧總覺得這些話聽起來太過別扭,為了不讓自己太過尷尬,已經練成了自娛自樂的神技——
把這裡頭彎彎拐拐的仙門用語,全換成接地氣的義務教育。
比如現在。
白曄竭力穩定神色,朗聲笑道:“原來是玄虛劍派的道友們!永歸小師傅,你或許與這幾位並不相識——他們都是天羨長老門下的親傳弟子,這位是孟訣師兄,年紀輕輕便有了元嬰六重境,修習《太武劍術》,隻用去不到半個月時間。”
——這位孟訣同學,十二歲就跳級來到了高三年級,做完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隻要不到半個月的功夫。
孟訣輕而易舉便掩下眼底的不耐煩,聽他繼續講:“這位是寧寧師妹,在小重山中大放異彩,更是上一輪十方法會的金丹期第一,當之無愧少年英才。”
——這位寧寧同學,不僅在奧數大賽裡取得優良成績,更是上一屆英語口語大賽高中組的第一,當之無愧的清北種子選手。
“還有裴寂師弟,古木林海中的魔化樹妖便是由他斬殺,雖然拜入天羨長老門下尚未多時,卻已快突破金丹。”
——裴寂同學解出了數學月考試卷的壓軸題,雖然轉學來沒多久,已經竄上了光榮榜前幾名。
就很接地氣,很符合馬克思唯物主義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白曄講得激情昂揚,旁邊那鎮民聽得耐不住性子,講話時帶了少許口音:“你們還想不想往下面聽?不聽我就回家了。”
白曄趕忙挽留:“別別別!咱們繼續來說選妃的事兒!”
寧寧好奇道:“選妃?”
“是啊。”
那鎮民瞅她一眼,又指了指白曄與永歸小和尚:“魔君選妃,這兩位正打算參加呢。”
第95章
寧寧吞下一口從林子裡採到的桑葚, 化身人間斃葚客,把跟前兩人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一遍,很是驚訝地睜圓了眼睛:“選妃?你們?”
雖然這兩位的確生得唇紅齒白, 但要說選妃——
真的真的很不對勁吧!先不說仙門弟子居然會願意委身於魔君, 單單從性別來看,你們和謝逾一樣都是24K純爺們啊!其中還有一個是和尚,和尚欸!佛祖哭得好大聲你聽見了嗎!
“聽說這次選妃,謝逾男女不忌, 能者上位。”
白曄咧嘴笑笑, 像七彩公雞一甩長發:“若是能脫穎而出,便可入主後宮,長伴他身邊。”
寧寧:……
寧寧:“長伴他身邊,然後呢?”
“然後當然是緊緊盯著他,找出這處浮屠境的破除之法啊!”
年輕的符修躊躇滿志, 談話間雙眼一亮:“此地窮鄉僻壤, 除了他,還有誰能造出如此逼真的幻境?隻要接近謝逾——欸,大哥你別走啊!我們錯了錯了,你接著往下說!”
鎮民頗為嫌棄地幽幽望他, 正要開口拒絕,手裡忽然被塞進幾兩凡間通行的碎銀, 不耐煩的臉色瞬間消散大半。
“之前咱們說到,魔君選妃的原因。”
他神色警惕地朝周遭看了看,把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對了,看你們是外來人,千萬不要直呼魔君名姓,稱他為‘那位’即可, 否則——”
寧寧看見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我聽外來的傳言,都說那位性好淫奢,曾在外界擄掠過不少女子,之所以舉辦這次選妃,全因耐不住空虛寂寞,想過一過皇帝後宮三千的生活。”
男人掂量了一下手裡的銀子,小聲道:“但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他若當真想要覓得美人,大可前往繁華之地,何苦留在崇嶺這等小地方?”
白曄的一顆好奇心被勾得痒痒,聞言立馬接話:“對啊!這是為什麼?”
男人朝他們一勾手指頭,又做賊心虛般看看四周:“這是因為啊——他想報仇!”
寧寧受他的感染,出聲也像在講悄悄話:“報仇?”
她見多了拿著真刀真槍去快意恩仇,還是頭一回聽說,能通過選妃作樂的方式讓大仇得報。不愧是魔君,行家啊。
“諸位應該知曉那位的出身,由於這個緣故,他曾經在鎮子裡過得並不算好。”
男人道:“他自出生起就注定是奴隸,屬於我們這兒的大戶,周家。周家有位小姐,隻比他小了兩天。”
那名為“永歸”的小和尚恍然大悟:“於是兩人情投意合,奈何世俗太多曲折,數番掙扎之下一無所得。開始變得糊塗,開始分不清楚,開始兜兜轉轉忙忙碌碌,想要看得清楚,戲劇卻已落幕。”
這是寧寧頭一回聽見他講話。
他雖為僧人,卻完全沒有佛修的清淨之感,講起話來像在噼裡啪啦炸油鍋,最為恐怖的是句句押韻,硬生生講出了幾分rap的味道,聽上去很是詭異。
難道……
一個念頭從她腦海深處冒出來,沒等寧寧發問,便聽見永歸繼續嘰裡咕嚕出了聲:“修行各有各的天命,小僧以舌為樂是天性,隻望由此洗滌邪祟魂靈。”
還真是梵音寺那個拿嘴當樂器的樂修。
寧寧來到修真界見識了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人人皆道肅穆莊嚴的梵音寺,是她心裡當之無愧的奇葩第一名。
無論是制造出人體鍾杵的明空明淨,還是眼前這位說話像打仗的永歸小師傅,全是修仙界獨一無二、不可多得的人才,每次都能帶給她新驚喜,一遍又一遍刷新世界觀。
“倒也不是這樣。”
男人也被他的說話方式唬得一愣,撓撓頭繼續道:“聽說隻是那位單方面的愛慕,小姐壓根沒怎麼搭理他——後來他約小姐夜半私奔,不但沒等到心上人,還被一大幫拿著木棍的家丁堵在巷子裡,被打得奄奄一息後,直接丟出了周家。”
“這可不一定。”
白曄哼哼笑:“按照話本子的套路,周小姐也必定心儀於他。那場夜奔本是二人合謀,沒想到陰差陽錯被周家人發現,於是將她軟禁在家,再派出家丁對謝逾圍追堵截,隻待斬斷二人情思,還周家一個清淨。”
他越說越上頭,猛地一拍大腿:“對啊,這樣就說得通了!謝逾誤以為戀人背叛,所以特意回到崇嶺鎮,大張旗鼓地宣布選妃——這不就是為了告訴她,我現在已經是個大人物,愛慕我的男男女女多不勝數,你算老幾?”
夠狗血,夠虐戀情深,堪稱史詩級別的文藝復興,千年幹屍聽了都能復活。
“還要有個不斷攪和兩人關系的女配角來回蹦噠,三個人你愛我我愛你,誤會來誤會去,周小姐做的所有好事都被那女人搶了功勞,自己明知被誤會,卻一句解釋的話都不說。”
寧寧打趣道:“最後謝逾好不容易看清真相,試圖挽回的時候,才發現周小姐要麼死了,要麼對他死心了。”
白曄好激動:“就是這樣!還得渾身顫抖、眼尾微紅,無比卑微地呢喃:別走,原諒我好不好?”
確認過眼神,這也是個沉迷於古早話本子的人。
兩人對視一眼,通過寥寥數語,便建立了無比深厚的革命情誼。
“二位施主,狗血用來驅鬼,請勿往旁人口中灌。”
永歸聽得起了滿身雞皮疙瘩,連韻都忘了押,抬頭對男人正色道:“這位施主,不知真實情況究竟如何?”
男人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