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藝術來源生活卻高於生活, 說書先生當真了不得。
昨夜被困在井底密室的姑娘們一齊發動鎖靈陣,駱元明求生無路, 被一根根血液化作的絲線深深刺進骨血,在無法忍受的痛苦中,以極度扭曲的姿勢永遠閉上了眼睛。
至於賀知洲與林浔所進的那扇門, 竟然是煉魂之後少女屍骨的儲藏地。
進門之後前行半盞茶的功夫,就能漸漸看到遍地的森然白骨與衣衫碎屑,最終骨架成堆、驚悚非常。
而駱元明之所以會說出“他們必定出不來”這種話,全因密室中空氣不暢、怨念堆積,每個角落皆充斥著劇毒的血霧與怨氣,吸入後不久,便會神志不清地暈倒過去。
這兩位是被長老們事後拎著脖子提出來的。
寧寧與裴寂那邊鬥得滿身血汙,他們倆睡成了一動不動的蔬菜人,等林浔醒來,一時間羞愧得龍角通紅,不停嗫嚅著道歉,不但沒幫上忙,還給長老們添了麻煩。
“沒事沒事,任誰進了這種地方都得受影響。”
紀雲開笑眯眯地安慰他:“如果不用龜息丹屏住呼吸,恐怕連駱元明本人也不敢進去。”
龜息丹是種可以令呼吸暫停的丹藥,經過反復搜查,果不其然在城主臥房裡找出了滿滿一大盒。
後來刑司院介入此事,三十多個受害者眾目睽睽,寧寧用視靈記錄的珍貴影像當眾播放。
這下人證物證皆在,實錘了平日裡勵精圖治的城主就是殘害少女的罪魁禍首,一時間滿城風雨,堪稱鸞城年度最佳新聞沒有之一,不轉不是鸞城人。
鎖靈陣會對布陣者造成嚴重傷害,好在姑娘們彼此平攤了痛苦,每個人受到的傷都不算嚴重,經過素問堂的醫治後,紛紛平安歸家。
那名農家女孩的母親特意來到客棧,聲淚俱下地一遍又一遍道謝。隔壁萬劍宗的許曳恰好路過,見狀心有所感,贈了她能夠治病的靈丹。
至於天羨子門下的一群徒弟。
就連寧寧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突然就在整座城裡出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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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百姓刑司使還是其他門派的修士,紛紛想要前來客棧拜訪一番。他們不勝其煩,當即跳窗而去,用了障眼法後,來到茶館之中避難。
順帶一提,修真人士有超自然能力,卻沒有鈔能力。
一行人中最有錢的裴寂受了傷,隻能留在房中靜養,另外幾個潦倒的浪子窮到恨不得坐地啃樹皮,這頓茶錢算是幸福,由官方指定唯一冤大頭、迦蘭少城主江肆所付。
江肆也聽聞了他們揭穿駱元明罪行的事兒,右側嘴角翹起的弧度冷冽又孤傲,如同被縫在臉上的耐克鞋標:“女人,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這句話是對著鄭薇綺說的。
鄭師姐對他向來沒好氣,悄悄扭頭對寧寧做了個“腦殼有包”的口型,繼而淡淡瞥他一眼:“我掏出來比你大。”
這簡直不是驚喜,是驚嚇。
江肆的霸總語錄哪曾遇見過這種對手,當即啪嗒卡了殼,安靜如雞地低頭喝茶,計劃來日再戰,一定要說過她。
聽罷說書先生看似天方夜譚的一席話,臺下又有人接道:“先生且說,這船上人頭與玄虛派布下的局,二者之間有何聯系?”
“這就問到點子上了!”
先生撫須一笑,眯起眼睛:“不知各位還記不記得,後來賀知洲為了復仇,特意將天羨子當眾推下樓梯?其實這一來一去,正是想要制造師徒不和的假象,讓駱元明放松戒備!”
臺下的議論聲更響了。
“各位想啊,駱元明掌管鸞城大權,指不定就在哪裡安排了暗衛監視。如今正值十方法會,他行了那般不軌之事,必將對各大宗門百般防備。”
先生道:“若要減輕那廝戒心、毫無阻礙地調查真相,還能怎麼辦?當然是讓駱元明覺得,天羨子門下的弟子們自顧不暇、根本不會有時間插手案子啊!”
這番話聽上去居然有那麼點道理,加上他的語氣抑揚頓挫激昂澎湃,硬生生講出了百分百零添加的錯覺。
不止在場聽眾,連寧寧都差點信了。
“至於後來天羨長老在眾人面前胡言亂語,這件事兒就更有深意了。”
先生忽而正色,用力一拍驚堂木:“大家想想,‘修鞋’是什麼的同音詞?修鞋,修邪啊!天羨長老看似神志不清,其實是在暗諷駱元明那賊人修煉邪術,為修真界所不容!”
賀知洲沒忍住,一口茶水直接噴了出來。
偏偏臺下眾人都露出了“原來如此”的神色,紛紛大呼過癮,起身拍掌。
“這不算什麼,還有更厲害的!大家還記不記得,當時駱元明有意讓寧寧上前,天羨長老飛奔去了馬厩,扛著馬往外跑?”
聽眾的腦袋跟招財貓的手沒什麼兩樣,上上下下點來點去。
“之前就有個預兆,寧寧分明就在現場,可他為什麼要突然蹦出一句,‘寧寧不在了’?”
先生說到興奮處,差點兒就激動得破了音:“那是天羨長老察覺駱元明對寧寧心懷不軌,暗示她快逃!”
江肆的嘴巴已經張得可以塞進去一整個雞蛋了。
而臺上的驚堂木還在跟蹦迪似的繼續拍拍拍:“咱們一塊兒來琢磨琢磨,把馬舉在頭頂象徵了什麼?馬在上,‘馬上’啊!之後他奪門而出往大街上跑,又說明了什麼?”
不知是誰恍然大悟,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人生的真諦、思考的力量,聲如洪鍾地應答:“寧寧馬上快跑!”
絕,太絕了。
不愧是天羨長老,為了勘破鸞城大案、護得徒兒周全,竟然不惜自毀形象!這是多麼偉大的犧牲奉獻精神!這是多麼無與倫比的超高智商!
廣大人民群眾用愛贊揚,用心鼓掌,在說書先生的帶領下,舉全城腦補之力給天羨子拼命洗白。
說洗白都是輕的,簡直是拿著白色油漆在按頭硬刷,讓他從仙門頭號砍頭狂人一夜間風評逆轉,成了個忍辱負重的感動鸞城十大人物。
“話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起彼此最大的功臣——寧寧。”
先生仿佛中了“每次講八卦都會被八卦本人聽到”的詛咒,在寧寧復雜的眼神裡繼續滿嘴跑馬:
“這位姑娘可了不得!不但破了秘境裡的迷陣,還推出失蹤案主謀就是駱元明。聽說她生來便聰穎非常,一歲寫字兩歲作畫三歲賦詩,是遠近聞名的神童,腦袋足足有旁人的一個半大!”
鄭薇綺一口茶嗆在喉嚨裡,差點沒喘過氣。
江肆聽得目瞪口呆,把在座各位仔仔細細端詳一遍,直到此時也不忘進行表情管理,斂了神色蹙眉道:“此事當真?”
“假的。”
寧寧氣得眼冒金星,面無表情吃了口糕點:“他說的這個故事,大概叫《玄虛派:平行宇宙》,跟我們這兒不是同一茬,你當同名同姓就好。”
後來先生又很有邏輯地說了許多,例如“賀知洲為探情報,不惜男扮女裝潛入花樓,奉獻精神感天動地”、“鄭薇綺化身無影密探,在城中消失整整一天,隻為暗中監視駱元明的一舉一動”。
和真實發生的事情,不說一模一樣,起碼是毫不相關。
天羨子門下一群惹是生非的醉鬼莫名其妙全成了有口難言、忍辱負重,小道長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這幫見識短淺的愚民。
鄭薇綺聽得嘖嘖稱奇,林浔尷尬到把臉埋進手臂裡,賀知洲則對自己的戲份格外滿意,傻笑個不停。
寧寧正想著應該何時去探望裴寂,抬眼望一望天空,已是正午時分。
她與人有過約定,可不能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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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正午的時候,濃鬱熱氣隨著陽光一起沉澱下來,夏蟬悠徐的鳴聲被無限拉長,串連起碧淨長空與粼粼水波。
龍吟河上荷香清悠,婆娑的樹影灑下不斷躍動的光斑,水霧縈繞著熱氣,煙與水皆是飄渺不定,悄無聲息地環繞住一艘小船。
身著白衣的年輕女人靜靜坐在船沿,本是在凝望潺潺水波,察覺有人靠近,端著茶杯恍然抬頭。
是鸞娘。
或是說孟聽舟。
她之前多穿繁復華美的紅衣,這身白裙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在陽光映照下更襯得膚白勝雪、神若秋水,雖然仍是嫵媚一掛的長相,卻從骨子裡散發出幾分利劍出鞘般的颯氣。
孟聽舟雖然一直在引導他們發覺真相,卻從未與天羨子門下的哪個弟子單獨相處過,就連會在今日正午乘船離開一事,也隻在井底時悄悄告訴了寧寧一人。
如今兩人終於見面,孟聽舟懶洋洋地挑了眉,勾起狐狸般的微笑。
“孟姑娘。”
寧寧簡單向她打了個招呼:“你在看什麼?”
“影子。”
她垂了眼眸,又望一眼腳下碧綠的水波。
寧寧隨著看去,隻見河面隱約倒映著碧空白雲,船隻的陰影也墜入其中,與幾團雪白的雲朵交融在一起。
孟聽舟不知想到什麼,眼底浮起一絲淺淡的笑:“你看,雲的倒影落在水裡,便與船隻的影子融為一體了——原來水中的船,也能觸到天上遙遠的雲啊。”
寧寧明白她的意思,不由一愣。
“你是不是有問題要問我?”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兩道聲音在同一時刻響起,她揚了揚下巴,示意岸上的小姑娘先說。
有個疑惑困擾了寧寧很久。
它雖然並不那麼重要,卻仿佛釘子時刻扎在她心口,總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未能徹底查明。
“我去那家店裡,店主告訴過我,宋纖凝向他咨詢過換魂術。”
寧寧輕輕吸了口氣,認真對上她的眼睛:“駱元明在利用少女們煉魂,若是詢問煉魂之術倒還說得過去……可若說‘換魂’,與此事究竟有何聯系?”
換魂之法失傳多年,隻存在於邪術典籍裡的隻言片語,顧名思義,就是兩人魂魄對調、或是借屍還魂的法子。
那時宋纖凝撞破了駱元明的秘密,一怒之下搬入別院獨居,據店家所言,詢問換魂之後不久,她便染了重病。
這個時間恰好位於宋纖凝人生軌跡的兩大轉折點之間,而她若想換魂,唯一的理由隻有——
“與其追問這個,你難道不想知道其它事嗎?”
孟聽舟斜倚在船篷前,任由太陽透過樹枝間的層層縫隙灑落而下,如同蝴蝶落在她毫無瑕疵的側臉與鼻尖。
她生得美,如今被陽光洗濯得更加明淨滋潤,有如真幻參半的畫中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凝視了寧寧好一陣子後,終於噗嗤笑出了聲。
“比如說,在九洲春歸裡下了迷藥的是誰?將你孟訣師兄送到賣畫奶奶門前的人是誰?賀公子在河邊遇見的那名老婦是誰?”
她說著晃了晃手裡的木杯,語氣猶如低緩的蠱惑:“還有……為我添上這杯茶的人,又是誰?”
寧寧一怔。
孟聽舟在鸞城裡無親無故,城主夫人的身份又極為敏感。若是僱佣陌生人貫穿整個計劃,極有可能被出賣或走漏風聲,從而提早引起駱元明的懷疑。
以那位老兄的性格,一旦人證物證俱在,還沒等寧寧等人查出真相,她或許就已經梅開二度,成為又一個暴病身亡的城主夫人了。
除此之外,最值得推敲的,還是宋纖凝為何會問起換魂術。
她撞破駱元明以少女獻祭的秘密,且表現出了強烈的抗拒之意,萬般不願與之為伍。宋小姐是個何等聰明的人,怎麼會猜不出來,駱元明心底殺機暗藏。
而換魂術的用處……不正是金蟬脫殼,借屍還魂麼?
寧寧凝視著眼前女人媚意天成的眼睛,遲疑道:“可店主分明說過,換魂乃舊時秘術,連他都並不知曉其中秘辛。”
“換魂術隻是個途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