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顏正色看著他:“可你不是與他們失去聯絡,這麼久了也找不到人麼?”
許曳被噎住了。
偏生她還有話說,每個字都講得義正言辭、不容反駁:“我娘為了支撐水鏡陣法,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我必須盡快行動。更何況魔族之地兇險萬分,這是靈狐族的事,我不能讓你們冒險,一個人去就夠了。”
可你真的真的不能去啊!要是在那裡見到了與你親人相似的鏡鬼——
許曳不敢往下想,急得一個頭兩個大,被人生的車輪輾來輾去,差點就委屈地落下眼淚來。
“你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喬顏頓了頓,以為他是在為自己擔心:“此番下水,我隻是去對面探查情況,試著找一找灼日弓的去向。娘親還在家裡等我,我不會自討苦吃,不自量力地與他們發生衝突。”
——可家裡那位已經不是你娘親了,她才不會等著你回去!
許曳還想死皮賴臉地繼續勸她,若是行不通,那便直接來硬的,動手將喬顏擊昏,事後再隨便找個什麼理由搪塞。
他已經想好了所有的計劃和步驟,沒想到剛張開嘴唇,話音還沒從嗓子裡跳出來,就見得喬顏身形一動。
“我會盡快回來的!”
她動作敏捷,束起的長發被風高高吹起,在混沌夜色裡抬起頭時,眼底劃過一抹亮色:“許道長不用擔心我,先去與其他人會合吧!”
她身後就是面平緩如鏡的湖泊。
許曳關於鏡面世界最後的記憶,是少女縱身躍入湖泊時勾勒出的流暢弧線,以及喬顏消失在視線之中的飄搖白衫。
而他頭腦發懵,不顧一切地隨她跳入水中,在一陣突如其來的窒息感後,見到猩紅如血的湖水,以及一個漆黑昏沉的漩渦。
他應該是墜入了那道漩渦。
Advertisement
否則再睜開眼時,不會見到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蒼穹渾濁不堪,氤氲著黯淡的烏雲與薄煙,明明已經入了夜裡,天邊卻十分詭異地殘存著猩紅霞光。
迎面而來的是腐朽腥風,魔氣久久不散,幾乎凝聚在每一處角落,讓他感到有些惡心。甫一抬頭,便見到枯敗殆盡的老樹殘枝與四處散落的動物屍骸。
許曳之前還曾納悶過,既然兩族爆發過那樣一場不死不休的大戰,為何秘境裡還會鳥語花香、看不出絲毫戰爭的痕跡,原來一切盡是虛妄假象。
久居於鏡中的人,終於來到了真實的世界。
一個充斥著死亡、異變與殘酷真相的世界。
第61章
“陣眼——”
寧寧靠在樹幹上, 把一绺散落的黑發在手指上纏成一圈又一圈,盯著腳下的瀑布發呆:“陣眼會是在什麼地方呢?”
她想不出答案,有些苦惱地把指尖長發全部散開, 拿腳尖在裴寂跟前點了點:“裴寂,你有什麼想法麼?”
寧寧不愛叫他“小師弟”,總覺得名字念出來更順口一些,裴寂本人卻十分守規矩,似乎從沒叫過她一次“寧寧”。
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師姐。”
他還是萬年不變的冷漠臉, 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紀,或許會被誤以為是肉毒素打多後的面部肌肉僵硬。
而與神色如出一轍, 裴寂的語調同樣很淡:“我們對秘境所知甚少, 我能想到的事情,於你而言都是廢話。”
“怎麼會呢!”
她可不能打擊自家小師弟的自信心, 當即上前一步, 站直斜倚在樹上的身子:“你有什麼想法盡管說, 我們要一起討論嘛!”
裴寂似乎很小聲地嘆了口氣:“其一, 陣眼所在之處必然十分隱蔽, 不會被旁人輕易想到;其二, 據《陣法通則》所言, 陣眼通常與陣法屬性息息相關, 而水鏡之陣……關鍵在於水泊, 或是鏡面。”
他面無表情地說, 一邊講一邊看著寧寧的表情從期待變成“哦原來如此”, 最後再到“這個我也知道啦”。
等一段話講完,裴寂居然一反常態地挑了挑眉,仍舊保持著與寧寧四目相對的動作,隱約有那麼一絲等著看好戲的意思。
翻譯成通俗易懂的大白話, 就是“看吧看吧,我早就說過了吧,你還偏就不信”。
寧寧鬥法失敗,心思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自知理虧地輕咳一聲:“這哪裡是廢話,這叫心有靈犀,咱們想到一塊兒去了,多好啊。”
承影聽話隻聽關鍵字,聞言嘿嘿傻笑一句:“她說你們心有靈犀欸!”
她聽不見承影的嘰嘰喳喳,繼續耐心分析:“如果是與水有關,秘境裡那麼多河流湖泊,我們總不能一個個去排除——但要論特殊,除了這處沒有鏡鬼出現的瀑布,好像哪裡的水泊都一樣。”
之前喬顏向她解釋過,瀑布之所以不受鏡鬼侵擾,是因為靈狐一族需要賴以生存的水源,因而在布置陣法時,特意在此處加倍增設了靈力。
當琴娘提及陣眼,寧寧腦海裡閃過的頭一個地點就是這裡。因此與前者告別後,很快與裴寂一起來到了此地。
然而滿心期待地來,卻撲了一場空,她將瀑布上上下下翻了個遍,也沒看出有什麼貓膩。
寧寧挫敗地站在山巔,看著不遠處滔滔而下的洪流,忍不住皺了皺眉:“要說鏡子吧,秘境裡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鏡面……我們掌握的線索還是太少了。”
他們剛來秘境不久,連魔君祁寒的真實模樣都沒見過,僅憑當前寥寥無幾的信息,很難推測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目前唯一能提供陣眼線索的,隻有那位不知所蹤的魔君。然而兩人一旦撞見他,恐怕還沒破開陣法,就先一步告別這個美麗的世界了。
“想不出來。”
寧寧有些沮喪:“要不我們直接入水,去陣法的另一邊看看?”
裴寂本要點頭應聲,卻忽然身形一頓、拔劍出鞘,劍尖直指身側幽謐的叢林。
天邊清朗無雲,昏黃的月亮黯淡又模糊,如同一面粗糙的磨砂玻璃,怎麼看都不算清晰。
月光灑在樹梢上,映襯出漆黑一片的靜謐深夜。有風吹過樹木枝椏,引得葉子哗啦作響,倒影在地面上,像極了猙獰的魑魅魍魎,咧開血盆大口靜候獵物到來。
四面八方隻有瀑布哗啦啦的巨響,如今雖然已入夏夜,寧寧卻感到了一陣刺骨寒意。無影無形的威壓如同碎裂的冰屑,在空氣裡悄然蔓延滋生,接觸到她身體時,像是冰塊狠狠地用力壓下來。
她聽見樹叢裡響起一道低沉的笑。
隨即一道人影緩緩向前,穿過暗潮般洶湧的樹影,闲庭信步走到他們跟前。
那是個寧寧從沒見過的青年男子,濃眉大眼、高大魁梧,乍一看去,好似一座屹立不倒的山丘。
他即使沒開口說話,渾身散發的強烈靈壓就已經能讓她心中警鈴大作,條件反射地做出防御姿勢。
“今晚天氣不錯,天空和月亮都挺漂亮,對吧?”
男人竟心情不錯地笑了笑,饒有興致地抬頭望一眼夜空,旋即將跟前的兩個劍修粗略打量一番,挑釁般揚起眉頭:“我聽說……你們在找陣眼?進展如何了?”
他笑得陰陽怪氣,整個人由內而外都是滿滿的戾氣,更不用說那雙三角形微微往上挑著,一看就是凌厲狠辣的模樣。
想必這就是魔君祁寒。
裴寂仍然保持著拔劍對峙的動作,左手不由分說地輕輕一拉,將寧寧拉到他身後。
“都這種時候了,還想要護著這小姑娘啊?”
祁寒此時還在哈哈大笑,下一瞬間便猝不及防變了臉色,滿臉盡是黑雲壓頂般的煞氣:“可惜,你們今日一個都別想活!”
他很生氣。
那姓賀的傻子居然將他擺了一道,雙方還沒開始打,就帶著另一個劍修馬不停蹄地溜掉。那兩人跑得飛快,祁寒雖然有心去追,卻很快就不見了他們人影。
聚落那邊幸存的魔修傳來消息,聲稱“琴娘”叛變、喬顏出逃,陣眼的秘密很可能已被泄露。
如今的水鏡陣法之所以能苟延殘喘,他的靈力幾乎是全部的力量來源,若是陣眼被破,對於祁寒而言無異於要命的重創;
偏偏他又不能自行將陣法解除,否則水鏡另一頭的魔氣反噬,除他以外的所有同族都會沒命。
他們雖是魔修,心中卻也存了幾分情。
祁寒不傻,得知陣眼一事被泄露,立馬就料到定會有人來到瀑布之前。
它不受鏡鬼侵襲,特殊得太過明顯,顯而易見地與其餘水泊不同。
然而事實是,真相的確如喬顏所知道的那樣,此地是他用多出了整整一倍靈力特意保護的水源。
他話音剛落,魔氣便裹挾著怒意浩蕩襲來,惹得玄鏡之外的林淺驚呼一聲:“不好!魔君修為高深,他們兩人定是不敵!”
“若從瀑布之下逃跑,應該也會被很快追上。”
浩然門的一名長老眉心緊蹙:“奇怪……陣法的核心究竟在哪裡?”
天羨子罕見地收斂了笑意,低垂著眼一言不發。
黑氣在瞬息之間籠罩了整座山巔,於祁寒身旁凝聚成一條面貌猙獰的巨龍,隱約有待發之勢。
若是在以前,寧寧說不定會慌張得自亂陣腳。
但自從在古木林海見過血樹暴動、在迦蘭城裡與同樣身為魔君的玄燁有過一段對峙,她的心性與膽量都被磨練許多,不似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那樣單純懵懂如白紙。
她亦是暗中凝集劍氣,對裴寂低聲道:“當心。”
話音落下,剎那之間黑霧狂湧、勢如龍騰虎嘯。尋常人隻能見到黑氣越來越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俯身前衝;
寧寧修為小成,定睛看去,竟望見半空中懸浮著無數鋒芒畢露的細薄碎屑,每一片都鋒利如刀,在月色下閃爍著令人膽寒的冷光。
隨著祁寒一聲低喝,滔天魔氣一擁而上,好似萬箭齊發,筆直攻向寧寧與裴寂命門!
魔氣來得飛快,逃跑或躲藏都已來不及。裴寂擋在她身前,迅速咬破指尖,在劍身上畫出一道符篆,旋即將長劍橫在面前。
黑氣如潮水將夜色淹沒,呼嘯著奔湧向前。在臨近裴寂之時,長劍嗡地發出一聲鳴響,符篆猛地迸射出刺目紅光——
而魔氣竟在距離他近在咫尺的半空分流散開,沒有觸及兩人分毫。
祁寒眼底薄光一閃。
那位身著黑衣的少年居然是魔族後裔,以自身帶了魔氣的血液為引,竭力阻擋著他的進攻。
不過兩人修為相距甚遠,他注定堅持不了多久。
祁寒對局勢了然於胸,被裴寂護在身後的寧寧同樣心知肚明。
金丹元嬰之間雖然隻隔了一層修為,實力卻是天差地別。裴寂能暫時擋住侵襲而來的魔氣,便已經拼盡了全身力氣,等靈力被一點點磨損殆盡,他們還是難逃一死。
跟前少年人的背影瘦削挺拔,在月色下映出一層單薄影子,將她渾然籠罩其中。
寧寧看不見裴寂的表情,隻能望見他的後背已經在不受控制地發抖。
毫無徵兆地,耳邊傳來裴寂的聲音。
他向來要強,無論何時都不會將痛苦表露在外,因而此時也竭力壓抑著話語間的顫抖,以極其微弱卻堅定的語氣告訴她:“跑。”
寧寧的心口重重一跳。
裴寂想必已無法繼續支撐,屆時魔氣湧來,置身於此地的他們都將身受重傷。他無路可退,隻能讓她盡快逃離。
可如果她走了,以他所剩無幾的靈力,定然會在魔潮之中殒命。
魔氣沒有任何消退的趨勢,裴寂手中長劍卻已出現了一道細長裂痕,如同蛛網般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