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她抬起雙眼,便看見真正的陳府。
血光撕裂天幕,夜色無盡無窮。一朵棉絮般的雲朵遮掩大半月色,有月光從雲層之間傾瀉而出,竟是與腥血無異的暗紅色澤,猶如自眉眼下淌出的血淚,自穹頂俯仰向下,殺意叢生。
血月凌空,天邊隱有鬼火。其餘樹木皆被老槐吸去精魄,早已沒了生息,隻餘下幾副猙獰如鬼爪的殘軀。
忽而妖風大作,拂過她漆黑的長發,發絲起落之間,在模糊的視野裡,寧寧望見一具癱倒在角落裡的骨骸。
荒煙蔓草,牆瓦斑駁。沉默的樓閣遍布血跡,為森冷白骨遮下一層濃鬱陰翳,有細密青苔自骨節攀爬而上,將骨架染成淡淡青灰。
骨架很小,看上去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孩,蜷縮著皺成一團,用雙手捂住腦袋。
一道道深入骨髓的裂痕在夜色中清晰可見,可想而知曾經遭受過多麼難以忍耐的劇痛。
寧寧心頭一沉,猜出了她的名字。
籠罩在殘血上的雲層緩緩西移,將最後一絲光亮悄然吞噬。寧寧淺淺吸了口氣,指尖暗中聚力。
凌厲劍光迅捷如電,須臾之間便刺穿纏繞在她身上的巨蔓,血流如注,毫無徵兆地從藤蔓裡迸裂出來。
遠處響起一道張揚恣睢的狂笑,伴隨著連天火光。
近處是腥氣彌漫,白骨森然。
子時將至。
“這一環套著一環,腦子快廢了,手上居然也不得闲。”
鄭薇綺緊隨其後,從藤蔓之間縱身躍下,難得露出了一絲苦笑:“這一層塔……不會是要我們屠盡整座城的妖魔吧?”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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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真正的鵝城?”
賀知洲抬頭將四下端詳一番, 被陰冷至極的氣氛嚇得脊背發涼:“這也太——太那什麼了吧。”
陳府裡沒有亮起燈光, 隻有遠處更高一些的樓宇之上點了燈火, 輕輕淺淺地渡來幾抹光暈。
裴寂的一身黑衣倒與夜色極為相稱, 幾乎融進黑暗之中, 隻露出白皙精致的面龐:“城中妖邪連諸位長老都難以誅殺, 我們應該並無能耐。”
“更何況還有兩個時辰就到了子時,我們繼續留在鵝城,很可能成為妖修布陣的祭品。到那時小命不保, 還會陰差陽錯地協助他們達成目的, 為禍人間。”
鄭薇綺正色接下話茬:“這城中的天羅地網陣雖能困住妖魔, 卻奈何不了人修。或許浮屠塔的意思, 是要我們破開層層追殺,在子時之前逃離鵝城。這樣一來,就算那群邪修煉成了魂魄,一旦沒有生人作為引子,煉魂陣同樣不能啟動。”
這番話有理有據,賀知洲聽罷輕輕點頭。隻有裴寂佯裝不經意地垂眸, 淡淡看一眼寧寧所在的方向。
她平日裡思緒最是活絡,醒來後卻始終一言不發。
他心裡覺得奇怪,卻又不好意思刻意問她, 身形定了半晌,才微微動了動喉頭,做出漫不經心的口吻低聲道:“小師姐,怎麼了?”
寧寧在夜色裡抬頭, 杏眼裡映了遠處的悠悠火光,仿佛是沒料到裴寂居然會出聲問她,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
裴寂被盯得耳根有些燥,沉默著將視線移開。
“也沒什麼大事。”
她摸摸鼻尖,抿唇笑了笑:“你可能會覺得我想太多……我總覺得,事情好像有點怪怪的。”
賀知洲瞪大眼睛看過來:“不是吧,還怪?難道這層塔裡還有貓膩,真是千層餅啊?”
“應該隻是我想多了。”
寧寧的話裡帶了幾分遲疑:“但整個過程實在太順利了一些,從尋找線索到揭露真相,好像全是一氣呵成,沒遇到任何阻礙——怎麼說呢,槐鬼犯下的紕漏太多了,很容易就能識破。像槐樹的存在還有那封信,輕而易舉就被我們知道了,一切都像是被事先安排好了似的。”
“浮屠塔裡的劇情本來就是被安排好的啊。”
賀知洲對此不以為意,用傳音悄悄對她說:“這座塔不就像是網絡遊戲裡的組團副本嗎?大體劇情早被設定好了,玩家必須跟著劇情走,一路幹掉小怪和boss才能通關。它要是把情節弄得花裡胡哨,不給一丁點兒線索,有幾個人能過?”
的確是這個理。
寧寧點點頭,沒再說話。
四人交談之間,忽然聽見近旁傳來幾聲冷笑。應聲望去,竟見後院門前樹影婆娑,邪風一晃,走出十多個形態各異的妖魔。
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與陳露白相貌無異的槐鬼。
“我早就說過了。”
她不復幻境中天真少女的模樣,長袖輕掩唇邊,眉目之間盡是嬌柔嫵媚:“出了幻境,你們的對手可就不止我一個。”
她身後一名生有虎頭的妖修朗聲笑笑,打趣道:“怎麼,這副小女孩的皮囊你用上癮了?實在不如原本模樣好看。”
槐鬼勾唇望他一眼,不過轉瞬之間,皮膚便騰起一片青灰。
隻見她左臂與右側臉頰上的皮膚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褐枝條。枝藤裡含了幾分碧綠翠色,生出小小的幼嫩葉子,在整具少女的皮囊之上,便顯得怪異非常。
“那就拜託各位了。誰把他們抓回靈泉寺,誰就能被記上最大的一份功勞。”
女妖吃吃地笑:“那我先行告退,去陣前喝慶功酒了。我們靈泉寺見。”
她是鵝城裡土生土長的妖,因乃古樹成精,實力雖然不在頂尖,卻也算不得太弱。此番做出幻境將四人困了這麼多時日,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被幾名大妖請了去喝慶功酒。
槐鬼說罷便凌空躍起,足尖一點,落在後院裡的圍牆之上。鄭薇綺拔劍要追,卻被另外幾名邪修擋住去路。
旁白總算正常了一些,沉聲念道:
[血月之下,妖影重重。跟前幾人顯然來者不善,但見其中一名男子負手騰空而起,形如蛟龍出海,氣若——]
不對。
那妖修騰空上天之後……為什麼整個身體都像被折斷一樣,好似扭曲的床單蕩來蕩去,往後面一直倒退?
哦,它總算看清了。
原來他不是自己想要騰空起,而是被鄭薇綺怒不可遏的劍氣給震飛了。——結果那群劍修才是真正的“來者不善”啊!
它痛定思痛,滿心屈辱地繼續道:[形如蛟龍出海,氣若泥鰍翻地,伴隨著一聲慘叫,重重撞在後院圍牆之上!鄭薇綺那賊人出其不意,用力極強,尋常妖物必然無法招架,今日他雖敗,卻仍是妖中霸王!]
這層塔是專為金丹與元嬰期的弟子開設,塔中妖物自然也以金丹期為主,尤其是這種算不上重要的小嘍啰,就更不是鄭薇綺的對手。
四人都隱匿了氣息,不易被察覺修為。
鵝城中的妖族雖然沒與寧寧等人有過正面接觸,但幻境裡的景象在靈泉寺中實時放映,他們也就很容易能知道,這群人不過是小門派的弟子,下山掙點零用錢花。
——那如今這兇殘至極的劍氣又是怎麼回事?!
“想抓我?”
鄭薇綺瀕臨暴怒邊緣,拔劍出鞘,冷聲一笑:“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霎時劍氣衝天,驚得後院槐樹哗啦作響,葉落如雨。
[女人眼底殺意湧動,周身散發出駭人至極的威壓,仿佛這滿城血光亦被她所震懾——而在她身後,同樣拔劍的還有大魔頭裴寂!]
旁白愣了一下。
然後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努力不暴露其實它直接把反派劇本安在了這群人身上:[不好意思念岔了。]
[同樣拔劍的,還有師弟裴寂!]
幾名妖修看出他們實力不俗,當即收斂了勢在必得的獰笑,將四人細細打量一通後,不約而同一擁而上。
寧寧按住星痕劍劍柄,劍身出鞘時,聽見锃然一聲清響。
[虎妖凝神屏息,在黑暗裡靜靜等待最佳的出擊時刻。
他殺人、放火、擄掠百姓無惡不作,可他知道,他是個好男孩——他今天就要讓這群正道修士看看,什麼叫‘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莫欺少年窮’!]
劍光紛然間,隻有旁白仍在孜孜不倦地繼續說:[可惡!寧寧那毒婦竟毫不留情,一劍直入他心髒!他怎麼能就此倒下?]
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淚如雨下,跟主角團全員陣亡似的:[那群殺妖不眨眼的劍修貌若惡鬼,在閉上雙眼的瞬間,他看見身邊的兄弟們也一一倒下。他想起那年夕陽下的奔跑,那是他們逝去的青春。]
城中妖魔不清楚他們底細,因此派來的都是些修為不高的小嘍啰。一旦嘍啰沒能及時復命,緊隨其後的必然是更為強勁的敵手。
鄭薇綺收了劍:“事不宜遲,我們快快離開此地。”
寧寧雖然下意識點頭,向前走了兩步,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望一眼角落中的小小骨骸。
即使在幻境裡,她與陳月明也隻見過寥寥數面,要論現實中的陳二小姐本人,更是從未與寧寧有過接觸。
可如今陰風瑟瑟,蜷縮著的骸骨躺在無人問津的院落,身上衣物不見蹤影,空洞無神的黝黑眼眶孤獨又無助。
寧寧沉默著上前,從儲物袋拿出一件衣物,輕輕蓋在女孩身上。
俯下腰時,正好看見地面上遺落了一本巴掌大小的冊子。
她沒做多想,伸手將小冊撿起,小心翼翼地翻開,才發現是陳月明的日記。
被翻開的正好是最後一篇,用稚嫩的筆記張牙舞爪寫著:
[姐姐說,她自幼時起就在後院結識了一位朋友,正是那棵很老很老的槐樹。
她還說,那樹雖然成了妖,卻是個善良的好妖。從幾年前起,每到夜裡,姐姐便會去悄悄找它。
我想不明白,世上哪裡會有好妖呢?可姐姐向來不會騙我,她這樣說,那就一定是了。
等明日夜裡,她便會帶我去見一見那位朋友。]
記下的日期正是六月初四。
在第二天夜裡,陳月明便死在了後院之中。
“陳露白跟那槐樹精認識了好幾年?”
賀知洲湊到她身後,看罷嘖嘖嘆氣:“那它還真是藏得夠深,跟《潛伏》似的,想必忍了很久——它和陳露白這麼多年的友誼,殺她時心裡不會痛嗎?”
鄭薇綺搖頭:“妖邪之事,常人通常難以揣測。”
頓了頓,又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些離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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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猜得不錯,察覺無人復命後,城中掌權的大妖總算明白這群小輩實力不凡,接連派出數名妖修滿城搜捕,且個個修為有成。
御劍飛行太過招搖,寧寧等人隻得腳步不停地往城門方向跑,眼看追上來的敵手越來越多,饒是實力最強的鄭薇綺也有了幾分力不從心。
旁白唉聲嘆氣:[就這就這?你們這就不行了?如果隻有這點能耐,幹脆別逃了,直接回那什麼靈泉寺當祭品吧。]
鄭薇綺:“閉嘴!”
又是一名金丹大成的妖修死於劍下,鄭薇綺抹去臉頰血跡,頗為嫌惡地看他一眼:“這妖真是走火入魔,居然將煉魂陣陣法紋在了臉上。”
寧寧沒見過煉魂陣的模樣,聞言好奇低下腦袋。
男人生得魁梧健碩,皮膚上皆是以青色筆觸勾勒的細密紋路。她看得挑起眉頭,似乎想到什麼:“這煉魂陣……看上去為何如此眼熟?”
“小師妹可是想到了佛家的渡魂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