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薇綺聽罷斂了神色,帶了些好奇地看向自家小師妹:“寧寧,你的化妖水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我怎麼從未聽過?”
寧寧正在儲物袋裡翻找著什麼,輕輕抬眸與她對視,雖然出聲應答,卻答非所問:“師姐,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陳搖光當真知道畫魅的真實身份,它又怎麼會偷偷摸摸地去井邊清洗畫皮?”
簡簡單單一句話,便將他倆之前的長篇大論轟然推翻。
美好的愛情故事似乎已經成了不靠譜的泡沫雲煙,鄭薇綺還想聽她繼續分析,卻見寧寧從儲物袋裡掏出一瓶傷藥,朝身旁的裴寂勾勾手指:“手伸出來。”
裴寂抱著劍,聞言指尖微動,略有猶豫地僵直把手臂伸出來。
看見他手心的模樣,鄭薇綺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裴寂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雖然遍布了練劍形成的老繭,卻還是稱得上好看。
隻可惜如今的右手仿佛受了灼燒,泛起一片醒目的紅與微微鼓起的水泡,在少年人白玉般的手心之上,便顯出幾分猙獰來。
“當時看見化妖水的時候,我就覺得似曾相識。”
賀知洲似乎想到什麼,嘴巴圓圓地張開:“不會真是我想的那樣吧?”
“就是你想的那樣。”
寧寧一手拿著藥瓶,另一隻手的食指指尖塗了藥,輕輕落在裴寂手心上:“CaO+H2O=Ca(OH)2。石灰遇水形成氫氧化鈣,並持續放出劇烈的熱量。”
她說罷頓了頓,指尖依次拂過裴寂的手心與指腹,聲音低了一些:“你也猜到了?”
女孩的指尖柔軟得不可思議,像棉花般落在皮膚上,攜著清清涼涼的藥膏,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傷口灼熱的劇痛。裴寂低頭望著她白皙的手背,不知是痒還是疼,手指下意識動了動。
然後他把視線挪開,看向另一邊的桌面:“嗯。”
“如果隻是石灰加水,不管是誰都會被燙到吧。”
Advertisement
賀知洲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但陳搖光卻表現得輕輕松松,這豈不就證明他在刻意騙人?”
“陳府裡的怪事,主要有三個疑點。”
寧寧擦完了藥,習慣性地往裴寂手中吹了口冷氣,惹得後者耳根一熱,渾身僵硬地把手臂縮回。
承影恨鐵不成鋼:“你還行不行了裴寂?就吹一口氣而已,至於這麼大反應嗎?”
裴寂不想理它,面色不改地在心裡回了句:“至於。”
“第一個疑點,之所以會傳出‘少夫人是妖’的流言,是一名家僕深夜前往井邊,親眼目睹了她將畫皮放入井中清洗。”
寧寧道:“但這未免也太過巧合了吧?先不說兩人為何會那樣碰巧地剛好遇到,畫魅作為一個深思熟慮想要取代原身的妖物,當真會犯下‘大搖大擺去井邊褪下畫皮,還被旁人無意窺見’這麼低級的錯誤嗎?”
“對哦。”
鄭薇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如果我是畫魅,一定不會採用那麼危險的法子。清洗畫皮還不簡單?等陳搖光出門後打一盆水,自己在房中就能解決。”
“不錯。如果我們換個思路,將之前的推測一並舍棄,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
寧寧頓了頓,杏眼中漾起一抹亮色:“要是畫魅被那家僕發現並非偶然,而是有意為之呢?”
這回輪到賀知洲坐不住了:“有意而為之?圖啥啊?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個妖怪?”
哪知寧寧竟眯眼笑了笑:“如果你口中的這個‘她’是指少夫人,那就的確如此。”
……想要讓別人知道,少夫人是個妖怪?
“你是說,”他怔了怔,“有人想要嫁禍?”
“假設家僕所言不虛,那宅子裡必然棲息著一名妖魔。至於那妖物究竟是誰,就要說到第二個疑點。”
寧寧說著望一眼裴寂,沒想到對方也在淡淡看著她,於是勾唇笑笑,繼續說:“根據裴寂的說法,畫魅身披的畫皮是按照原身一筆一劃描繪而出。如果少夫人並未被替換,那畫魅究竟是以怎樣的身份與她接觸,才能對她的模樣爛熟於心,將她畫得那麼惟妙惟肖呢?”
“不、不會吧。”
賀知洲終於露出了震驚的神色:“你是說……枕邊人?”
——那豈不就是陳搖光了嗎?!
“第三個疑點。”
寧寧比了個“三”的手勢,言談間不緊不慢:“雖然我們與陳搖光本人接觸甚少,但從他妹妹陳露白的話裡,還是能找到許多不對勁的地方。”
從寧寧開始出聲說話起,陳露白的臉就一直慘白一片。此時雙唇上下顫抖個不停,聽見自己的名字,更是下意識往後瑟縮了一步。
“對啊!有件事我納悶了很久。陳姑娘說過,她兄長雖然極愛嫂嫂,出了這檔子事後,卻一直拒絕開壇做法,甚至杜絕了外人與趙雲落的全部接觸。”
鄭薇綺沒做多想,脫口而出:“他難道就一點也不擔心,如今的趙雲落當真是妖物,而真正的夫人危在旦夕嗎?”
“沒錯!”
賀知洲附和著點頭:“如果喜歡一個人,就算無條件信任她,可一旦得知她很可能身處危險境地,還是會想方設法地把一切調查清楚。”
兩個名副其實的單身狗,在談論愛與不愛的問題上,倒是思維敏捷、穩如老狗。
“正因為他心裡有鬼,所以才帶著夫人閉門不出。為什麼謝絕家人探望,更不願意讓修道之人進屋調查?”
寧寧抿唇笑笑:“表面上看起來,是不想讓夫人的靜養受到侵擾。可一旦掀開這層遮羞布,要是被誰不經意間發現,原來有問題的是他而非趙雲落,那一切可就全完了。”
她說著頓了頓,喝了口桌上的龍井茶:“線索還不止這些。記得陳姑娘說過的一句話嗎?‘爹爹趁兄長不在家時,特意請來道長開壇做法,卻並未發現府裡有妖魔的行跡’。”
這絕對是最有分量的石錘,簡直是一句再明顯不過的提示。
既然家中確有妖物,而道長卻並未察覺任何蛛絲馬跡——
賀知洲心頭一驚:“正因為他不在……所以才沒能找到妖魔行蹤!”
鄭薇綺面色微沉:“還有之前賀師兄向少夫人問話,問到‘近日身邊可有蹊蹺之事’,陳搖光便火急火燎打斷了對話。或許……正是因為害怕少夫人提及他最近的異常,從而暴露身份。”
“也就是說,被畫魅取代的並非趙雲落,而是陳府裡的大少爺陳搖光。”
寧寧望一眼陳露白頹敗的臉色,口中繼續道:“畫魅為禍一方,往往害得原身家破人亡。他先是幻化成陳搖光的模樣,再繪制出一張與少夫人一模一樣的面皮,把嫌疑盡數嫁禍給她。到時候趙雲落百口莫辯,與陳老爺陳姑娘一同被它汲取陽氣、精疲力竭而死……”
“到那時候陳家獨剩他一人,哪裡還有誰能分辨出來,他根本不是真正的大少爺陳搖光?”
話音緩緩落地,在場所有人皆是後背一涼。
煞費苦心想要找尋的妖物竟一直都潛藏在身邊,眾人不久前還與它有過近距離的交談。
而對於病榻上的趙雲落而言,恩愛有加的枕邊人居然心懷不軌,看似對她百般呵護,實則每一步棋,都是在把她往死路上逼。
一想到近在咫尺的單薄皮肉之下,竟然隱藏著那樣一副心機深沉、殺氣騰騰的骨架,就讓人難以抑制地頭皮發麻。
“我本來隻是懷疑,沒有確切證據。於是趁著賀知洲吸引了陳搖光注意力的時間,從儲物袋裡拿出石灰與水混合,並編造了所謂‘化妖水’的謊言。”
寧寧又喝了口水:“陳搖光身為畫魅,必然不可能讓我把化妖水用在趙雲落身上——畢竟一旦證明她並非妖物,矛頭就會轉向府裡的其他人,對於他來說大為不利。”
“所以你猜中他會故意摔破瓶子!你他娘——”
鄭薇綺把接下來的話吞回肚子裡,斟酌一番詞句:“你真是個人才啊,師妹!如果他心裡沒鬼,被灼燒後一定會立刻說出來,但要是有事瞞著我們,就會刻意表現得若無其事!”
寧寧點頭:“他以為自己憑借演技躲過一劫,其實是親自踏進了陷阱裡。為了讓陳搖光相信那些水的確不會對凡人造成損害,我本來打算把瓶子撿起來,沒想到裴寂他……”
她說著頓了頓,有些哭笑不得:“謝謝啊。挺疼的吧?”
“小師弟居然看懂了寧寧的意圖麼?”
鄭薇綺“哇”了一聲:“這都能想到一起,你們還挺有緣的嘛。”
承影嘚瑟得不行:“繼續誇繼續誇,我愛聽。”
“不過畫魅的這一招也太損了吧!”
賀知洲很是憤憤不平:“害得好端端的一家人相互猜忌、彼此憎惡,他卻一直假惺惺地扮演受害者角色。要是不被揭露,說不定哪天陳府被害得家破人亡,旁人還會覺得他是最可憐的那個。”
“這種食人骨血的魑魅魍魎,鮮少有良知存在的時候。”
鄭薇綺說著勾唇笑笑,揚高了聲調:“你說是不是啊?陳公子。在門外偷聽這麼久,是時候進來休息休息了吧?”
陳露白臉上的震驚之色仍未褪去,聞言迅速抬頭,向門邊望去。
木門被鄭薇綺催動靈力轟然推開,站在門外的陳搖光面色鐵青、雙目血紅,哪裡還有半分儒雅隨和的氣質。
“看破又如何。”
陳搖光冷聲笑笑,身體裡竟發出骨骼摩擦時的幹澀聲響。那張披著的面皮如同被水浸泡的紙張,開始出現一條條上下起伏的褶皺,褶皺越來越長、越來越多,最終居然整個脫落下來,露出被畫皮層層包裹的骨骼。
而他的聲音亦是變得非男非女,雌雄莫辨,比起人聲,更像是金銀鐵器相互碰撞發出的刺耳雜音:“一群鼠輩!既然見了我的真身,那就別想離開!”
[沒想到畫魅竟然直接亮出原型,眾人皆是大駭!
那妖魔神態兇惡、殺氣盡露,狠戾如煉獄修羅。在場幾人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劃過同一個念頭:若是不能戰勝他,今日必定死無葬身之——]
最後那個“地”字還沒念完,旁白就又又又一次陷入了尷尬的死機狀態。
它真的好氣。
你們這群人能不能讓它順順利利把臺詞念完一遍?!
——隻見原本端坐在桌前的黑衣少年突然起身,拔劍抬手之際,冷冽寒光刺破濛濛雨色。
裴寂速度很快,比起痴痴狂笑的畫魅,周身凜冽的侵略性要顯得更加濃鬱。
長劍出鞘,直指門外妖魔命門,帶起凌厲如刀刃的縷縷劍風。畫魅萬萬沒想到這人的殺意比自己還恐怖,一時間變了臉色,由於來不及躲閃,隻能倉皇向側邊閃躲。
而裴寂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動作,伸出另一隻手狠狠扼住骷髏咽喉,將其不由分說地按在走廊旁的長柱上。
畫魅好懵。
明明按照陳露白的說法,這群人不過是小門小派出身,看一眼就能知道沒什麼能耐,不過下山混口飯吃。
可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要怎麼辦。
“說。”
裴寂的眉宇之間浸了殺意與冷色,聲音同樣冰涼,宛如真正的反派大boss,隻要稍有不順心,便會一劍取他首級:“真正的陳搖光在哪裡。”
旁白沉默了很久。
仿佛是為了挽回自己所剩不多的顏面,那道熟悉的男音再度響起。
[沒想到裴寂竟然直接拔劍而起,畫魅心中大駭!
眼看那劍修神態兇惡、殺氣盡露,狠戾如煉獄修羅。畫魅腦海中忍不住劃過一個念頭:若是不能讓他滿意,今日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第35章
畫魅看上去挺拽,但其實就是隻外強中幹的紙老虎。用賀知洲的話來說, 如果這玩意就是這一層浮屠塔的終極boss, 那他就當場把整座浮屠塔一口吃下去。
先排除賀知洲騙吃騙喝的可能性, 從畫魅被裴寂一擊撂倒這件事兒來看, 他估計的確是個小嘍啰。
否則要是那麼多金丹元嬰的精英弟子都敗在這骷髏架子手上, 比起修仙問道, 玄虛劍派還是更適合當場倒閉, 滾去山下靠賣藝維持生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