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助我多年的先生破產了,眼睛也盲了。
我將他撿了回來好生照顧。
他睜著無神的眼珠,脆弱又澀然地說:「別對我這麼好,我三十了,配不上你。」
我彎腰替他擦拭臉頰的淚水。
卻見他的義子抱臂斜靠在墻上,冷眼望他。
義子輕聲說:「是啊,你都三十了。」
他盯著我淡笑,笑得夾槍帶棒,風生雲起。他說:「我才十八。」
1
工作第三年,我突然得知,蔣聿桉倒大黴了。
他對賭失敗,傾家蕩產,對家沒放過落井下石的機會,讓他出了車禍,眼睛也盲了。
「蔣聿桉就是不夠狠,他這種性子太弱的商人,成不了氣候!」同事們侃侃而談。
「唉,以前他可是S市有名的鉆石王老五,落到這個下場,真是乞丐都不如。」
「小玉,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有個同事終於注意到了我。
我愣愣看了他們一眼,毫不猶豫地提起背包,「張姐,我下午有點急事請個假,先走了。」
若放在三年前,我壓根不會想到,與蔣聿桉的重逢會發生在醫院門口的蒼蠅館子裏。
三年前,他是風光無限的青年企業家,曾在我的畢業典禮上露了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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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笑晏晏,俊朗燁然。
便激起了校園表白墻整日的討論。
如今,他眼珠黯淡無光,五指無措地摸索著。
我眼尖,看到了桌上的汙跡,連忙扶住他的手指,拿濕紙巾將桌子認認真真又擦了幾遍。
「別搞了,有話快說!」一個極為不耐煩的聲音張揚又肆意。
我側過臉,那是個極為青春,卻帶了點戾氣的男大學生,斷眉寸頭,銀色耳釘。
他敲了敲桌子,像小獸吠鳴般揚聲說:「我警告你,錢都花完了,你就算把他渾身搜個遍,也沒錢還你,所以別假惺惺做好人。」
「抱歉,犬子性子暴躁,冒犯到顧小姐了。」蔣聿桉輕聲說。
「你和她客氣什麼?這個時點來找你的,肯定是債主。」
「蔣祁鳴,夠了。」
他們聊了起來,蔣聿桉的聲音壓得很低,想要息事寧人,蔣祁鳴卻不依不饒,任性又倔強,句句話頂得蔣聿桉下不了臺,臉頰微紅。
我盯著蔣聿桉竭力挺直的背,盯了三秒,才意識到我還託著他的手指。
我低下頭看去,他虎口上有枚小痣。
等到蔣聿桉臉更紅了,那雙迷茫的眼轉到我的方向時,我才松開。
「蔣先生,你們誤會了,我不是來討債的,我叫顧言玉,是當年蔣先生資助過的學生。」
蔣聿桉聽到我的名字後,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回想。
但是,他估計已經忘了。
他考入A大,輟學創業,立志要做改變世界的人,這些年前前後後資助過的貧困學生沒有上千,也有數百。
可是,蔣聿桉突然笑了。
笑容仿若回到三年前,他託保鏢送我畢業花束,隔著車窗,沖我揮手告別的樣子。
「我記得你,其他孩子寫信時喊我哥哥,你總叫我先生。」
原來,他還記得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壓抑住莫名飛跳的心臟。
「蔣先生,如不嫌棄,先在我的住處住下吧。」
蔣祁鳴抱臂:「他可沒錢付家用。」
「不用付。」
蔣祁鳴皺眉:「他還得花錢治病。」
「我來給。」
蔣祁鳴瞇眼「你有手有腳,長得也不錯,何必給自己找個拖油瓶?」
蔣聿桉也無聲地望向我,迷茫又擔憂。
我點了點桌子,心中對「拖油瓶」這個稱呼感到一絲惱怒。
聲音便也冷了幾分,我看向蔣祁鳴,說道:「七年前我沒錢讀書,若沒有蔣先生資助,我這輩子都得困在山村生孩子。」
我坐直身子,認認真真地說:「我顧言玉這輩子就算死都記得這份恩情。我是來報恩的。他不是我的拖累,這輩子也落不到爛泥裏,我顧言玉會託著他,好生託住他的!」
2
過程雖波折,但蔣聿桉還是在我家住下了。
他雖有猶豫,但又無可奈何。
畢竟,如今他沒有住處,也沒有錢,唯一跟著的,隻有他死去的哥哥託付給他的孩子蔣祁鳴。
蔣祁鳴剛上大學。
依我來看,就是個滿身官司理不清的小混混。
但他是蔣先生的養子,我就也連帶著勉強能看得慣他。
蔣聿桉眼盲後,諸多事情都不便。
我牽著他的袖子,帶他將家中處處都摸了一遍,他笑著說麻煩我了,他已經記住了。
當夜,卻又混裏糊塗把客廳當作臥室。
我正躺在沙發上玩手機,看他突然停下腳步,不由有些好奇。
等了等,見他沒有喚我,想來是不知道我在這。
我笑了笑,剛要開口說話。
停在墻邊,睜著無神的雙眼的蔣聿桉,突然開始解著襯衫的紐扣。
赤裸的胸膛一寸一寸地暴露出來,最終盡數坦露。
開始單手解腰帶帶扣。
3
我僵硬地躺在沙發上,萬分後悔方才沒有及時出聲。
顧聿桉皮膚白又精瘦,渾身的肌肉線條柔和,在月光下,像是皎潔生輝的白玉。
渾身上下隻穿了條暗灰色的短褲,然後摸著墻,似乎想要往床上走。
可是,他畢竟是找錯了,摸了半天,竟然摸到了電視機。
驚慌的神色飛快劃過。
蔣聿桉臉皮薄,這輩子恐怕都沒做過在異性家客廳寬衣解帶這種冒昧事兒。
他嚇到摸索的手指都哆哆嗦嗦,摸了好半天,終於摸到了臥室的門。
整個人落荒而逃般奔進客臥。
而早就僵住的我,憋在胸口的那口氣,終於顫抖地呼了出來。
他左肩胛骨處有枚痣,痣的位置快到肩窩。
像條在小小池塘中遊動的魚。
美人多痣。
不知為何,我莫名想到了這個詞。
此夜久久不得安眠。
直等到淩晨,覺得蔣聿桉約莫已經睡熟,我才小心從沙發起身,無聲地摸入自己的主臥。
4
我第一次見蔣聿桉是在我的高中。
那是個破敗潦倒的學校,學校招牌都掉成了「子校」。
蔣聿桉那時二十三歲,創業三年,首輪融資成功,前程大好,風光無限。
他精力充沛,迫不及待想為這個世界做些好事。
我站在隊伍末尾,人頭攢動,隱約看到那張俊朗又靈動的臉。
他很年輕,甚至比死氣沉沉的我,更像高中生。
我知道,校長看不起這種「臉皮嫩」的小年輕,覺得好哄好騙,便在資助名單裏插了很多關系戶,真正窮到快退學的我卻被擠到了名單末尾。
廟小妖風大。
我便也對領資助金不報任何期望,站在隊尾,心不在焉地想著輟學後去哪裡打工。
隊伍一點點變短,很快輪到我站在蔣聿桉的面前。
他微笑著蹲下身,看了眼我的手和褲腳,輕聲說:「我把你放在資助名單的第一位,你好好學習,以後上大學的錢也不用愁,別擔心。」
「蔣先生,這——」校長急了,資助名單的第一位象徵著一大筆錢。
蔣聿桉笑著反駁,看著臉色溫和,實則態度堅定。
我望著他的側影,突然覺得自己像偶入清池的野魚,困窘又尷尬。
我偷偷將手背了過去,莫名其妙般,不想他再看我滿是老繭和傷疤的手和破舊的褲腳。
因為清池本就該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荷花,滿身泥巴的野魚怎麼與他相襯。
後來,我又站在人群中,遠遠望過他幾次。
蔣聿桉人好,做事執著。我們那個縣是貧困縣,他便每個學期都來資助學生。
我們雖然也單獨說過幾回話,但都局限於學習,和他對旁人的關心如出一轍。
從高中到大學,我一直在給他寫信。規規矩矩,一月一封,怕寫多了惹他煩,又怕寫少了讓他徹底忘了我。
頭一次寫信時,他在回信中半開玩笑地問我,怎麼這麼守規矩,叫蔣先生?旁的學生都喊他哥,更自來熟一點的甚至直接叫他名字,聿桉。
我不敢告訴他真實原因——我想做唯一那個特別的人。
哪怕這份特殊,隻不過是我偷偷的妄想。
就像池中野魚,躲在角落裏,默默將這清池視作自己的小神明,小菩薩,然後編織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那時,我還不清楚我的妄想是什麼,也不清楚我為什麼抵觸叫他哥。
現在,我終於懂了。
5
因為我做了人生頭一個春夢。
春夢對象,不是朋友總掛在嘴上的男明星,也不是同事介紹給我的相親對象。
而是蔣聿桉。
夢裏,他襯衫鬆散,嘴角輕勾,仰躺在我的床上,眼角一抹紅暈,笑著問我該叫他什麼?
而夢裏的我,孟浪到不可思議。
我抱緊他,含糊不清地說:「老公。」
然後我一遍遍輕咬著他虎口的痣,吻著他的手臂,最後吸吮著他肩窩的那粒紅痣,讓它徹底變成一大團紅暈。
蔣聿桉輕哼,小聲說:「言玉,我來主動。」
他側著臉,捏住我的胳膊,輕吻我的手腕,眼眸瞥向我,妖冶又誘惑。
「我比你大,比你懂得多,合該我來教你。」
夢到此,我就被驚醒了。
門外傳來抽油煙機的響聲。
我連忙穿好衣服,推門而出。
廚房內,有人單手顛鍋,左手夾著一支煙,上身赤裸,下身套了條牛仔褲,我那件粉紅色的格子圍裙掛在他身上,兩根帶子繞過他的背肌,顯得又細又脆弱。
他聞聲回頭,瞇眼望我,露出那張兇巴巴的臉。
「幾點了,還不起床?」
我訕訕一笑,剛要接過他手中的煎鍋。
蔣祁鳴抬手躲開,我們的手臂撞在一塊。
「去吧,都快做好了。」他沒好氣地說,「對了,你把他喊過來,他就這別扭性子,住在別人家,不敢麻煩人。」
我連忙去敲客臥的門。
「請進。」
我推開門,蔣聿桉果然早就醒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桌前,正摸索著一個小雕像。
我眉頭一跳。
我怎麼把這東西忘在這屋了!那是我自己閑的沒事上陶藝課時做的人像,鬼使神差,做出來的人和蔣聿桉有八成像。
我心虛地想,他應該沒有察覺出來吧。
蔣聿桉抬頭,陽光下,他的眼珠帶了點灰翳。
他看著虛空,微笑著說:「謝謝你收留我,這是你雕的嗎?雖然摸不出來是什麼東西,但是我猜,一定很好看。」
「是我雕的。」
他的指腹輕輕摸索著雕像側頰上,我無意印下的一抹指紋。
「樹.....嗎?」蔣聿桉笑了笑。
他一笑,陡然讓我想到了昨晚做的那個旖旎夢。
我臉紅了,心中暗自惱恨自己道德低下,不知廉恥。
他是蔣聿桉,是真君子遇難,日後崛起,是要和真淑女在一起的。
而我,隻是被他幫過的無名小卒,對恩人卻有了臟汙的念頭,真是卑劣至極。
我在心中唾罵自己一千遍,終於勉強將那股怪異又曖昧的念頭驅逐出腦海。
但我悲觀地想,我的理智到底還能撐多久呢?
蔣聿桉沖著陽光輕笑,笑容恬靜。
他應該不知道我無聲走近了幾步,近到能看到他臉頰的絨毛。
他輕聲說:「那是太陽嗎?我好像能看到一點光影了。」
「是太陽,今天天氣很晴朗。」
我安靜地注視著他。
陽光普渡眾生,而他普渡了我。
在這小小的四方室內,恍若他就是獨屬於我的小神仙。
6
蔣聿桉吃飯磕磕絆絆,筷子時不時磕到桌子上。
我忍不住夾了口菜喂給他。
蔣聿桉臉紅了,頗有幾分不自在。
蔣祁鳴沒有吃,他抱臂坐在我和蔣聿桉的對面,冷眼盯了半天,一句話都不說。
我無奈,實在不知道這尊閻羅又怎麼了,明明做飯時還好端端的。
「祁鳴,你不吃嗎?」我問。
「我晨跑前就吃了,誰像你,一覺睡到大天亮。」蔣祁鳴硬邦邦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