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再重也就一百多斤,我不可能抱不起來吧?不能在姐姐面前丟臉啊。】
【深呼吸,一、二、三——嗯——啊——】
下一刻,她將我穩穩抱起在懷中。
甚至還掂了掂。
邊走邊露出一個醉了似的笑容:「我抱起來了。」
05
虞雪融很吵,雙重意義的吵。
「殿下知道嗎?這是公主抱。」
「公主抱是什麼意思呢?就是你這個公主就要這樣被我抱著。」
【九十斤都沒有吧,偌大一個皇宮,沒人給姐姐喂點好吃的嗎?】
【抱到姐姐啦,啦啦啦啦啦。】
好聒噪。
我閉上眼睛,不聽。
走了一段,忽而有片葉子落到我面上。
我睜眼拂下,正和虞雪融對視。
不知為何,她的臉和我的臉靠得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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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一直注視著我。
我問:「你看本宮做什麼?看路。」
我嘴太快,她的心聲慢了一步傳來。
【姐姐靠在我懷裡的樣子好乖,好想親一口。】
【反正閉著眼,姐姐不知道我偷親。】
【近一點,再近一點,快親到了。】
【怎麼突然睜眼了!我這親到一半,要不要親上去啊啊啊】
虞雪融誠懇道:「我擔憂殿下。」
若不是我能聽見她的心聲,我斷然想不到,她這蹙眉擔憂的外表下,內心究竟在想什麼。
我道:「擔憂我就走快些。」
「遵命。」
【嗻!】
周遭的場景變得陌生。
最終,虞雪融在一處小院前停下。
她將我放在床鋪上,替我脫去滿是泥灰的外衣和繡鞋。
手指劃過我小腿時,衣擺散開,露出我殘疾的雙腿。
孱弱萎縮,大大小小的傷疤橫亙其上,新舊交織,猙獰的凸起。
腿部皮膚的顏色,是和手背的白皙完全不同的黃黑黯淡。
虞雪融一怔。
飛快地伸手替我合攏衣擺。
我也怔了一下。
她低頭抱著我的腿,聲音很輕地問:「殿下腿上的傷,是貴妃弄的?」
那些舊傷,是的。
貴妃對皇帝說,嫡公主若是個殘廢,恐怕難以撐起氣度,她一定會想方法治好我的腿。
所以後來。
貴妃尋來的大夫割掉我腿上的皮肉,貴妃支使來的宮女給我灌下種種湯藥。
我鮮血淋漓地出現在皇帝面前,痛哭呼痛,卻還是不能行走。
皇帝也隻是冷淡而惋惜地嘆息一聲,獎賞貴妃的辛苦與慈愛。
我笑道:「京城誰不知道,你的姨母為了本宮的腿,曾憂心到夜不能寐、吐血求醫?」
虞雪融的眼睫顫了顫,沒有反駁那個姨母的稱呼。
這場賞花宴是貴妃主辦的,這處臨山莊園是馬家的產業,在內還專門留了這座小院給虞雪融。
眾人皆知,虞雪融是今日的主角,貴妃屬意的二皇子正妃。
索然無味。
我道:「你走吧,喚個婆子來伺候本宮,本宮整理完了會悄悄走的。」
我的衣褲都是特制的,方便撥開衣擺上藥。
我並不願意讓旁人瞧見我的腿。
若不是虞雪融放下我時,嘴唇貼著我的額頭緩緩擦過。
我也不會故意讓衣擺散落。
我一直知道,我生得很美。
和我的母妃一樣美。
自她失寵半瘋後,宮裡覬覦她的人很多。
她死後,我用還未長開的美貌和殘疾之軀的柔弱,輕易地換取了他們的憐惜與暗中關照。
十年過去,他們都已經是枯井裡的白骨。
我的樣貌,則越來越像我母妃剛進宮時。
喏,虞雪融,你瞧見了。
我空有一張美人面。
我從來不是你這樣身心健全的大小姐喜歡的冰肌玉骨、步步生香。
自看見我的腿後,虞雪融一言不發,未再看我。
「殿下稍等,我會安排好的。」
她不知何時起了身,背對著我站在窗邊。
我抬頭時,隻見她跨門而出的背影。
還有破音的心聲。
【天殺的馬珍,你敢耍我,你給我等著,我遲早把你們都殺啦!】
06
我拍拍腦門。
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虞雪融的人來得很快。
幾個婢女替我梳洗。
甚至還有兩個大夫。
我道:「本宮該回去了。」
為首的婢女笑著說:「現如今沒人顧得上這邊。兩位大夫一個精於骨科,一個精於筋絡。不知殿下可願讓他們看診?」
我認得她,是從小侍奉虞雪融的貼身婢女,初梅。
我問:「沒人顧得上這邊?」
初梅:「殿下讓大夫看診,奴婢就告訴殿下。」
又補充:「是小姐讓奴婢這樣答的。
「殿下若有氣就召小姐去罵一通,不要遷怒奴婢。」
我扶額道:「這也是她讓你說的?」
「殿下英明。」
環顧四周,婢女們要麼瞎了隻眼,要麼口不能言。
連大夫,都一個跛足,一個耳背。
我失笑。
我殘了十年,早就心硬如鐵,其實用不著她費這般功夫。
我允大夫為我看診。
初梅告訴我:「西邊的樹林起火了。」
不會是虞雪融放的吧?
初梅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麼。
「小姐說,殿下什麼都不用擔心,她一把火全給燒咯。」
大夫看完我的腿,對初梅耳語,初梅面露遺憾。
我擺擺手:「不必多說,本宮知道。」
虞雪融另外準備了步輦。
初梅背我上去,小心翼翼地避開我的腿。
「奴婢就送公主到這裡。」
步輦一出院門,視野開闊起來。
西邊的樹林上濃煙滾滾,人影攢動,東邊幾乎不見侍衛和婢女。
回到賞花宴席面所在的花園裡。
貴女們相談甚歡,都不知道樹林起火。
我的婢女們見我安然回來,都跟見了鬼似的。
其中一個湊過來討巧:「殿下不是去湖邊遊玩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雲裳姐姐呢?」
她新來我身邊沒多久,因為嘴甜,在我面前還算能討著好。
就是這樣一個沖我嬉笑的少女,每日往我的飲食裡摻藥粉,趁我熟睡用針刺入我的膝蓋,試探我是否真的徹底殘疾,和雲裳一起嘲笑我的殘缺。
我早就知道,也早就習慣。
但經歷過虞雪融的沉默和初梅的遺憾,再看見她,我突然生出了火氣。
端起熱茶,潑她臉上。
她可憐地講著軟話:「奴婢是關心殿下,殿下不高興,奴婢就不問了。」
我抬手給了她一巴掌,道:「賤婢,敢管本宮的事?掌嘴三十。」
其他婢女早就習慣我的喜怒無常,半點沒理會她的茫然恐懼,一個個又重又狠的嘴巴子抽過去。
不過沒能抽夠三十下。
莊園的管家娘子匆匆而來,以莊園失火的緣由,請各位貴女速速離開。
走出花園,沒了樓臺和小樹的遮擋,濃煙一覽無餘。
眾人被煙味嗆得咳嗽,本來蹙眉的,也表示了理解。
我饒有興致地望著管家娘子。
這個幹練陰狠的女人是貴妃最鋒利的爪牙之一,一向喜怒不形於色。
現在卻滿額虛汗,嘴唇發白。
果然一把火全燒了嗎?
見不得人的東西,重見天日。
07
距馬氏的莊園失火已有一月。
馬太師被降了爵位,還被皇帝當眾訓斥了一通,半個月沒能上朝,連請安的折子都遞不上去。
貴妃倒是機敏,以退為進,以宴會失火、自己失職為由分權。然而,皇帝還是將她禁足,奪取協理六宮之權。
就連二皇子也暗地裡遭了貶斥,緊閉王府大門,不敢與朝中官員有任何來往。
常年在外禮佛的太後被皇帝請回宮,和諸位太妃一同分擔六宮事務。
這對我來說是大好事。
貴妃把持後宮多年,一朝寵勢如山崩,後妃們的心思活絡起來。
太後關照皇帝的子嗣,我難得感受到對於名義上的嫡公主的一點額外看重。
這是我換宮人最容易的一次。
在太後的印象中,我還是靠在她身邊陪她抄佛經的小女孩。
即使現在我有瘋癲的名聲,她眼裡也沒有忌憚,隻有可憐,還有利用。
她來瞧過我一次,見過我的舊婢,將身邊的素月姑姑留下了。
太後的母家因被馬家陷害而沒落。
素月不一定任我驅使,但一定不會成為貴妃的爪牙。
我再次見到虞雪融,是在臥佛寺。
太後來禮佛,將我帶出來散心。
太後虔誠一拜,道:「盼望佛祖顯靈,你的身子能好起來。」
「你母妃進宮時和你一般大,那時她笑得多明媚,陛下極愛她容色。持凝,多笑,日子才會好起來。」
我怎麼笑得出來?
我隻冷眼看著那慈悲莊重的佛像。
我母妃曾陪太後禮佛十年。
被逼上絕路時,她還緊緊攥著金鑲玉的佛牌,懇求佛祖顯靈。
若她罪孽深重,佛祖不願救她,也請多照拂年幼無辜的我。
最後,還是在絕望和驚恐中,顫聲讓我出去看月亮。
自己生吞鬢邊僅剩的小鈿花,痛苦死去。
不會顯靈的。
比母妃更罪孽深重的人,並不覺得自己有罪,仍鮮花著錦地活著。
我隻信自己。
我發間的飾物,總有一處足夠薄,足夠鋒利。
足夠刺破別人脆弱的脖頸。
太後笑笑:「老糊塗了,不該說這些。」
太後與住持有約,素月姑姑推我去後院。
太後賜我的新輪椅比舊的舒適些。
不過還是笨重。
我靜靜地坐在樹下。
坐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素月道:「程家和虞家的兩位小姐求見,說是曾在賞花宴上沖撞了殿下,前來賠罪。」
我輕應了一聲。
院門被推開。
虞雪融從無邊落葉中翩翩而來。
走近了,我看見她眼下一圈青黑。
果然還是被罰了。
我暗暗皺眉。
她笑得極明艷,不像上門賠罪,而是請功討賞。
「請公主安,臣女給殿下備了薄禮,望殿下歡喜。」
【苦熬一個月,終於做到最好啦。一個月沒見姐姐,想死我啦!】
【天殺的,院子裡這麼多人,姐姐肯定不會讓我抱。】
【其實我是有十八根觸手的深海章魚,一根觸手抽你們一個逼鬥抽暈你們,剩下的給姐姐當腿用。】
視線越過正和素月寒暄的程小姐。
我看見了一座輪椅。
遠比我見過的所有輪椅都更精巧。
虞雪融坐在上面,隻微動手臂,便輕快平穩地行至我面前。
「殿下,能否原諒臣女當日之失?」
【震驚了吧!說喜歡啊,快誇我啊,怎麼還不誇!】
【其實我也沒有很想被你原諒,我偷我爹的錢和工匠一起趕制輪椅隻是我想用輪椅玩漂移而已,哈哈,你真的很裝。】
【我承認我破防了,我急了,真的急了。姐姐,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啊……】
我喉頭微哽:「原諒你了。」
08
被推出來時,我還是懵的。
依稀記得是程小姐對素月說,請我試一試輪椅是否好用。
然後虞雪融說,院中人多地方小,施展不開。
於是兩個婢女陪著我,和她們二人一道出門。
待到無人處,虞雪融讓婢女松開手,請我自己試一試。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
自殘疾後,我第一次體會到自己想去哪就能往哪動的感覺。
再回頭,身邊隻剩一個虞雪融。
偶爾輪椅碾過石塊,她會輕攏我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