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依舊是那副古板嚴肅的樣子,大概因為身體不適,整張面孔發黑,耷著眉目,顯得更不怒自威。
周以走過去,輕聲喊:“爺爺。”
老爺子遲緩地抬眼,點點頭,拄著拐杖在周然的攙扶下進了臥室。
“小以。”奶奶招手叫周以過去,把她拉到一旁。
做了一輩子家庭主婦,奶奶的雙手粗糙肥腫,掌心卻是柔軟溫暖的。
周以微微彎腰低著頭:“奶奶。”
老太太從口袋裡摸出個疊成方塊的黃符:“上個月去寺裡,想給你小姑祈個福,聽那裡的大師說這個寓意好,消災降福,我給你和然然也都求了一個,以後放在錢包裡隨身帶著。”
周以看著平安符,沒反應過來。
看她呆愣著不動,奶奶直接把符塞到周以手裡:“收好啊。”
剛失去女兒的老人,頭發花白一片,眼眶還是紅著的,卻對她扯了扯嘴角,抱歉地說:“你難得回來一次,也不能好好歡迎你。”
周以搖搖頭,吸了下鼻子。
“周以,過來幫我拿東西。”周然走出來,喊周以幫忙。
奶奶拍拍她的手:“去吧。”
走到車子邊,周然打開後備箱,裡頭有兩個袋子。
他提起大的,把小的留給周以。
都是雜七雜八的東西,抱在懷裡還有些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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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東西送進去,周然又轉身出了門,周以當還有要拿,快步跟上。
“上來。”周然坐進駕駛座。
周以沒多想,拉開副駕駛的門。
座椅上放著一個牛皮紙袋,映著經典的綠色logo。
周以愣了愣,把它拿起坐了進去。
周然沒發動車子,靠在椅背上看起了手機。
周以瞥他一眼,猶猶豫豫地開口:“這是,給我的嗎?”
周然掀起眼皮:“不然?”
周以做出一個受寵若驚的表情,從袋子裡取出飲品。
見鬼了。
大杯的燕麥拿鐵,她抬杯喝了一小口,溫熱略苦的咖啡喚醒味蕾細胞,周以感覺自己終於活了過來。
看袋子裡還有一盒雞蛋吞拿魚三明治,她打開盒蓋,也不客氣,餍足地享用起來。
午飯沒怎麼吃,周以早就餓了,一口氣消滅兩塊,她才想起大伯母說周然這一天也沒怎麼吃東西。
周以拍拍手,把餐盒遞過去,說:“給你留了兩塊。”
周然收起手機,看了盒子一眼,剩下的兩塊都是雞蛋夾心的,他皺起眉,眼神裡透著不滿:“多大了還挑食?”
周以直接把盒子塞過去,睜眼說瞎話:“你喜歡吃雞蛋我特地給你留的。”
周然哼了一聲:“我喜歡嗎?那都是你不吃我替你解決,省的你挨罵,幸虧膽固醇指標還行,不然你罪過大了。”
周以語塞,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放屁吧你。”
他們之間有過兄妹愛嗎?
離譜。
周以灌了一大口咖啡,扭過腦袋看向窗外樹上的小鳥,實際腦子裡一團亂糟糟。
“那個,謝謝。”她漲紅著臉,神情凝重,似是難以啟齒。
周然嚼完一口面包,輕飄飄地回她:“客氣。”
兄妹倆忙裡偷闲,在車裡打發這個多雲陰雨的午後。
周然吃完東西就放下座椅補覺,周以點開下載在手機裡的英劇。
他們之間大概第一次這麼和諧相處過,感覺還不賴。
不過倒也不該說第一次,周以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純屬就是周然的小尾巴,走哪跟哪,摔倒喊的第一聲也不是爸爸媽媽是哥哥。
他們倆都是獨生子女,從小一起長大,算起來就是親生的兄弟姐妹。
周以的視線從手機屏幕移向旁邊的男人,安然地閉著眼睛,呼吸勻長,睫毛好像比她的還濃密。
她突然覺得周然沒那麼討厭了。
周然和周以直到晚飯前才回到屋裡。
睡了一覺,周然精神好多了。
周建業和周建軍下午去了墓園辦事,周以這會兒才見到她爸爸。
父女倆關系並不親昵,隻簡單地打了個照面。
周建軍問她:“在那邊都還好吧?”
周以點頭:“挺好的。”
周建軍嗯了一聲,被幾個叔父拉走了。
晚上來的親戚沒那麼多,周以被喊去上桌吃飯。
婦女小孩和男人們一向分開,但周以和那群堂姐妹實在不熟。
她猶疑了一下,走到周然旁邊的空位坐下。
男人們喝酒談天,周以默默夾菜吃。
突地,話題轉到了她身上。
有個伯伯看向周以說:“小以有沒有情況啊?我們都等著喝你爸的酒呢。”
“就是啊,你爸可說的啊,一人一壇女兒紅,我就盼著這一天讓我享享口福。”
“快三十了吧,該結了哦。”
他們一人一句,周以無從招架,隻會傻愣愣地笑。
周建軍舉起杯子,用杯底撞了撞桌面,說:“我們不著急。”
叔伯們揶揄他:“萬一砸手裡你養哦?”
“我養就我養。”周建軍一喝酒嗓門就大,“怎麼,養不起嗎難道?”
周以快把臉埋進碗裡,胸膛一陣酸脹,她輕輕呼氣吐氣平復呼吸。
她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跌進了平行世界。
她抬著下巴,高傲孤僻地度過了整個青春期,因為覺得不被愛,所以欺騙自己也不需要那些溫暖。
離家那麼多年,她很少會有homesick。
但是當她坐在這間和記憶中別無二致的老屋裡,見到熟悉又陌生的家人,他們表露出的一點關懷都讓她又幸福又難受,像是燒煮後的白開水,燙得她指尖發麻,但又舍不得松手。
四周嘈雜喧鬧,喪樂已經折磨了一天神經,她揉揉眼睛,竟然有些想哭。
一道芋兒雞上桌,周然往她碗裡夾了一塊肉,開口說:“我還沒結呢,她急什麼。”
大伯蹬他一眼:“你小子還好意思說。”
周然一臉無所謂,早被罵得沒感覺了。
火力轉移,大家立刻開始盤問催促起周然。
周以繼續安靜地吃菜,看杯子空了,她偷偷在桌下扯了一下周然的衣角。
周然看過來,問:“幹嘛?”
周以把空杯子推過去:“你給我倒點白酒,我也想喝。”
周然鳥都不鳥她,把腳邊的大瓶可樂砸到她面前:“你想我被你爸或者我爸追殺嗎?”
周以:“.......”
她乖乖給自己倒滿可樂。
在渝市待了三天,最後一天是出殯儀式,天還沒亮周以就得起床。
遺體火化、下葬,親朋好友們跪拜哀悼完,葬禮就算是結束了。
周以在小姑的墓碑前放了一束天堂鳥,願她來世自由瀟灑,真正得以展翅高飛。
下午的飛機,仍然是周然開車送她去機場。
他也是和公司請了假,送完她就要趕回蓉城。
周以沒料到的是,下車前,周然給了她一張銀行卡。
她沒接,疑惑地看著他。
周然直接放進她包裡,解釋說:“是小姑留給你的,不多,六萬出頭,我往裡頭添了點湊了整,你放好,一個人在外邊總有要花錢的地方。”
周以抿著嘴唇不說話,隻盯著他看。
周然被她盯得不自在:“看什麼?”
周以撓撓頭發,誠實回答:“你這樣怪肉麻的,我不太習慣。”
周然無語地白她一眼:“口罩帶好,落地發個消息。”
周以回:“知道了。”
平安符和銀行卡都被她揣在兜裡,隔幾分鍾就要伸進口袋摸一摸。
回到申城,周以收拾完行李就去了院樓,剛入職就請了假,她有些惴惴不安。
一樓的階梯教室裡有學生在上課,周以放輕腳步走進辦公室。
霍驍似乎正準備出門,看見她,意外道:“回來啦?”
周以點點頭,問他:“這兩天沒什麼事吧?”
霍驍給自己的保溫杯裡倒滿水:“沒,就正常上課,主任以為你明天回來,還把晚上的會延到周四了。”
聞言,周以終於松了一口氣,又覺得心裡暖呼呼的,主任人真好。
“家裡沒事吧?”
周以搖頭。
霍驍嗯了一聲,開門出去了。
她驚奇地瞪大眼睛,這就沒了?
周然到底怎麼說的,效果立竿見影。
周以伸了個懶腰,坐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準備順一遍明天的教案。
成年人的生活奔波忙碌,留給情感的時間很少,這樣也好,有些煩惱忙著忙著就忘了。
周四下午,周以依舊提前十分鍾到達教室,和助教蘇瑤打了招呼,她一隻腳剛踏進大門,另一隻腳卻頓在原地。
看見裡頭五六排人,黑壓壓的一片,她懷疑道:“我沒走錯教室吧?”
蘇瑤回答:“沒,老師。”
“那怎麼這麼多人?”
J大開學前兩周也開放了選課退課,方便學生根據實際情況及時調整,周以知道,但她沒想到會一下子多這麼多人。
蘇瑤悄悄問她:“老師,你這兩天沒看課程群嗎?”
她忙得飯都來不及吃,哪有功夫注意這些,搖搖頭說:“沒。”
蘇瑤笑意甜甜:“大家聽說老師是個美女,就都來了,昨天還有人問我能不能加名額。”
周以一時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