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宮中殺了四年的豬,凡斧所劈,皆無活口。
每殺一頭豬,就念一聲佛。
我嫻熟的殺豬技巧受到皇子賞識,被他收為心腹。
我做奪命屠刀,他做揮刀屠夫。
殺人砍頭,阿彌陀佛;就地掩埋,善哉善哉。
1
世上人人都有病。
天下疫病橫行,但放眼望去,沒有人的病能重過晏帝。
晏帝頑疾纏身,他的藥引是處子的腦仁。
君上有言:美食不如美器。而盛放腦仁的頭顱,就是儲食的容器。
杏眼、瓊鼻、櫻唇、雪肌,人美,便是器美。
紫金檀桌上挖了個與腦顱大小契合的洞。宮人命美人爬到桌下,將頭伸出桌洞。
桌洞的尺寸,恰好能卡住美人的小半個腦袋。
嬤嬤以斧劈下,藥童以鉗撬開,晏帝步出屏風,手執玉箸,享用這道佳餚。
民如羔羊,如此遭人宰割,竟也隻會一聲不吭。
她的人生結束了,盛筵沒有結束。我同許多被賣入晏宮的處子一樣,跪於殿內,等候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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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我鉆桌洞的時候,出了點差錯。我說錯話了。
晏帝臥於屏風後,我看不清他。隻看見在階下手捧火鉗的少年,稚氣未脫,玉質金相,好似觀音座下仙童。他的眉心有一點紅,那是顆極小的朱砂痣。
金鑾殿富麗堂皇,和我四處漏風的家不一樣。我忙著左顧右盼,快樂地大叫:「好暖和啊!」
這句感慨讓晏帝懷疑我的腦仁不宜入口,便命人將我丟出了殿外。
2
專砍人頭的嬤嬤領我進了偏院。
我便同她搭話:「看來我不用被你砍頭了,我真高興。」
而她語重心長:「孩子,你白高興了。」
不傻是死,真傻也死,裝傻更要死,不論我是哪種,晏帝都要我死。
嬤嬤掄起鐵斧,嚇得我吱哇大叫,滿院亂跑。
兩隻布鞋被我甩脫,一顆渾圓的金豆滾落,嬤嬤拾起了它,細細打量。
「你喜歡它?」我小聲說,「我送給你,你別砍我。」
嬤嬤當真沒有砍我。晏宮常有投井的宮人,嬤嬤撈了具女屍去交差,把我塞進了膳房。
她叮囑我,沒事別瞎開口說話,若不想死,就扮個啞巴。
嬤嬤殺生無數,但一心向佛。她相信因果循環,善惡有報,故在砍人之餘,不忘抄經焚香。
她手把手教我如何殺豬。十三歲,我在膳房殺得一手好豬。
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剛殺完豬,滿身是血的我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3
嬤嬤年紀不小了,掄斧的力氣越來越小。
入冬,她的膝蓋會疼。我把手搓熱了替她捂著。有天夜裡,她長籲短嘆:
「這當父母的忒不是個東西,把你這麼個好孩子賣進宮裡。」
話頭拋出,卻遲遲沒得到回應。嬤嬤說我沒有禮貌,我委屈地嚷嚷:「是你叫我扮啞巴的。」
嬤嬤很尷尬,於是顧左右而言他,順勢問起了我的身世。
我叫觀棋,我沒有爹。在十二歲那年,娘染病去世,我隻身一人,去晏都投奔舅舅。
我娘說過,舅舅貧苦時受她接濟,這廂我家有難,他不會不幫。
我抵達晏都時,舅舅一家熱情相迎。飯食豐盛,我饑腸轆轆,但強忍著沒有動筷。
我娘還說過,寄人籬下要講禮貌,主人沒動筷,我也不能動。
我在舅舅家住了三個月。舅母漂亮又溫柔,待我極好。有天夜裡,她要我幫她穿針。
我抿了抿線頭,失去知覺,再睜眼時,就已經跪在大殿中了。
「啐!倆不要臉的畜生!」嬤嬤拉住我的手,「記住,越漂亮的人越會騙人。」
我說,那我隻信嬤嬤。嬤嬤說,不會說話,你就少說點話。
4
春蛙秋蟬,寒來暑往。有天嬤嬤去了大殿,卻沒再回來。
無頭的屍體被搬出大殿。聽說晏帝吃膩少女的腦仁,就試了試老嫗的滋味。
嬤嬤的貼身太監蘇公公整理了她的遺物,發現了她寫下的信。
我看不懂字,交由蘇公公讀。蘇公公讀:「待我死後,錢財悉歸蘇進寶所有。」
蘇公公把嬤嬤的幾袋金豆全帶走了,隻留下一樣東西,那把斧頭。
我掄起這把鐵斧,在膳房四處奔波,砍完豬就去佛前懺悔,心中默念阿彌陀佛。
佛念久了,我開始想念嬤嬤。人死都要立碑,我也想給她立塊碑。
我把膳房補窗的木板拆了下來,把它埋在晏宮的密林中,就把它當作嬤嬤的碑位。
無人看管的時候,我會用食盒裝點泔水,擺在嬤嬤碑前的破碗裡。
泔水失竊,膳房的伙計覺得非常奇怪。這得是個多不挑食的賊,連泔水都不放過。
我也覺得非常奇怪。為何被我用來祭拜的泔水,會在翌日不翼而飛。
5
直到十五歲的某夜,我照例拎著食盒去密林祭拜,卻撞見在碑前狼吞虎咽的少年。
月色森森,照亮他輪廓精致的眉眼。他的眉心有顆勾人的朱砂痣。
嬤嬤從前教過我,如何辨明宮中各位主子的身份。她告訴我,十三皇子是最好認的。
十三皇子名為晏慈,慈悲的慈。他的眉間有一小粒血紅的朱砂痣。
晏慈的生母曾是冠寵六宮的燕貴妃。奈何她恃寵而驕,毒殺太子晏清的母親靖皇後。
晏帝龍顏大怒,把燕妃貶為燕奴,罰她在浣衣局勞作,不發月俸。
晏慈被撤去皇子的待遇,不能念書,隻能做侍奉晏帝的藥童,領少得可憐的月銀。
晏帝的藥引是處子的腦仁。而藥童做的事,就是撬開處子的腦殼。
嬤嬤說,四百七十二個。我說,什麼?嬤嬤說,我總共砍下過這麼多美人的腦袋。
我掰指頭數數,原來十三皇子晏慈,總共撬開過這麼多美人的腦殼。
幸運的是,我認出了十三皇子晏慈。不幸的是,我認出他的時候,他才剛殺完人。
蘇公公的腦殼被粗暴地撬開,身下還淌著半灘尿,滑稽非常。
我有點想笑,又覺得不太禮貌,隻好邊咧嘴邊懺悔: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6
月黑風高,殺人放火。我卻在此,巧笑倩兮。
「你不跑麼?」晏慈略帶狐疑,「你這個年紀的女孩見了我,隻會慘叫連連。」
我的手語已經打得很熟練了,我比劃道:「我是啞巴呀。」
「可憐。」晏慈冰涼的手蛇一般攀上我脖頸:「下輩子投胎,可要選個好人家。」
他的手掌兀然收緊,窒息使我胡亂撲騰,一腳踹翻了食盒。
冒著酸氣的泔水淌了出來,臭不可聞。晏慈遲疑片刻,松開了扼著我咽喉的手。
「這些吃食是你放的,為何不說?」他皺眉,「你好像不太聰明?」
嬤嬤常說大智若愚。既然大智若愚,那便愚若大智。其實不聰明,也是一種聰明。
我點點頭,偷瞄他臉色,壯著膽子爬到屍體旁,脫下了蘇公公的鞋襪。
幾顆圓嘟嘟的金豆從蘇公公的鞋裡滾了出來。我忙不迭地拾起它們,殷切地捧給晏慈。
晏慈捻著那幾顆金豆,嗤嗤發笑:「小啞巴,你在膳房都做些什麼?」
他能從我的比劃裡看出我是啞巴,卻看不懂我的手語。我比劃半天,他才勉強猜中意思。
「殺豬?」晏慈才看見我背在身後的鐵斧,虛心求教,「怎麼殺?」
7
向晏慈展示拿手絕活這年,我十五,他十七。
蘇公公是豬,我是屠夫。我手起刀落,幹凈利落地將這頭豬剁成了二十四塊。
剁完之後,我站在二十四塊白肉前,虔誠念佛。
我專業的殺豬手法被晏慈相中,免於一死。他說我口不能言,目不識丁,正適合存放秘密。
我存放的第一個秘密,是蘇公公被晏慈殺死的原因。
晏慈做藥童的月銀,要養活自己與生母屬實不易,在宮中幹起了偷雞摸狗的勾當。
蘇公公去祭拜嬤嬤,卻不幸地撞見了偷吃泔水的晏慈。
見錢眼開的蘇公公惡向膽邊生,見晏慈大勢已去,便借由此事,向晏慈索要利好。
晏慈忍無可忍,撬他腦殼,命我將他碎屍,分地掩埋。
我們在他身上翻出了嬤嬤的那封信,我說我看不懂,晏慈說沒關系,他念給我聽。
「棋啊,嬤嬤很壞。大家都記得恨嬤嬤,你要記得想嬤嬤。」
念完信,晏慈把蘇公公的頭扔進春水池裡。頭顱沉下碧波,咕咚,攪動一池春水。
「好聽嗎?」晏慈幫我仔細地疊好信紙,「好聽就是好頭。」
8
蘇公公的頭顱是我和晏慈的秘密。晏慈說,知道他秘密的人,隻有心腹和死人。
好吧。於是我成了他的心腹,學著做心腹該做的事,譬如行竊。
生母體弱多病。晏慈買不起好藥,隻好行竊。
但太醫閣看管極嚴,實在不好下手。
他瞧上了膳房燉藥膳的珍材。每晚三更,我會翻進膳房,預備行竊。
月色從木架上流淌下來,波斯制的琉璃罐擺成整齊的一列,罐面浮著瑩潤的光。
膳房每日都會稱量貴重食材,所以我隻敢勤拿少取,以免露餡。
四更天,我輕手輕腳地將琉璃罐擱在架上,便聽到窗外傳來狗吠,這是離開的暗號。
有回我剛翻出窗便狂吐不止。因為我看見了膳房新進的珍材。
剔透的琉璃罐裡裝滿金黃的酒液,裡頭泡著新鮮的肉塊,那是從孕肚裡剖出的胚胎。
晏慈被我吐了一身。他說什麼心腹,我看你是心腹大患。
膳房的伙計又感到奇怪了。他們非常納悶,為何那個偷泔水的毛賊,不再光顧了。
因為我轉行偷剩菜了。剩菜不是很好偷,但確實很好吃。
9
總而言之,我成為了晏慈的心腹。他帶我去見了他的娘親,大家喚她燕奴。
她像一顆蒙塵的寶珠,雖經風霜,難掩光彩動人。
我稱她娘娘,娘娘是極好的。得閑我會幫娘娘熬藥,她很講禮貌,會說謝謝。
懷慈宮中已無下人侍奉,依舊被娘娘打理得井井有條。
院子裡栽了棵桂樹。入秋金桂飄香,娘娘讓晏慈搖桂花,自個兒在樹下兜桂花。
桂花被娘娘搗作頭油,她看我頭發毛躁,也送了我一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