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冬晴,誰懶聲懶氣隻管回我,打發了出去,別讓春明受氣。
第二天,冬晴告訴我。
徐晚意送了許多補品給聽雪閣,聽雪閣的人瞧不上,都扔了。
我想了想,明白吳紅袖懷著孕,戒心重,必然不會收的。
「小姐,咱們送什麼嗎?」
我搖搖頭。
「小姐是怕好心當成驢肝肺?」
不,我是舍不得,好好的東西她扔了,我又不好意思撿回去。
「不怪她多心,懷著孕謹慎些是應當的。
「和管事的王大娘子說一下,過些日子,我娘會請保生堂的順媽媽來一趟,那位是婦科聖手,在京城中很有聲望的,不止為吳小娘,也為家裡女眷都看看。」
說這話時,卻有不速之客掀開了蘭竹軒的簾子,吹進來一片雪氣。
我回頭望去。
5
是趙雲彥,不知他聽了多久。
我沏了一壺銀針,此刻屋內滿是清冽的茉莉香。
他是有些尷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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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他才說過這半年都不會來我這。
「喝茶麼?」
他點點頭,我遞給他一杯。
冬晴悄悄拉著春明走了。
「……紅袖的事情,還是謝謝你在母親那裡說話。」
他不習慣跟我好聲好氣說話。
我溫溫一笑:
「是母親早就想好的,我不過說了一嘴,沒什麼大不了的。」
一室沉默,燭火溫溫。
「前些日子有點事情纏身,沒陪你回門,下個月陪你回去吧。」
我抿嘴一笑:「正好前些日子我也不大舒服,下個月是好日子。」
「什麼好日子?」他不解。
「是我生辰,侯爺能陪我回家,是喜上加喜。」
趙雲彥一愣,才意識到我嫁進來這些日子,他冷落我至今,對我一無所知。
有幾分尷尬,他轉了臉去看我手頭的書,想找些話說。
是《郡齋讀書志》,正翻到李煜集那頁。
「……你喜歡李後主的詞?」
「讀來隻覺得綺麗哀愁,並不十分懂。」我嘆了口氣,「若是誰懂李後主,能與我講講也好。」
趙雲彥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還想再說些什麼。
外頭老夫人的丫鬟琥珀卻來通傳,說老夫人來請我們了。
我們匆匆趕來,趙老夫人卻冷臉看著我:
「李貞兒,你跪下!」
我忙跪下,卻不知自己錯在哪裡。
那一刻,趙雲彥下意識替我解釋:
「母親,不知貞兒做錯了什麼?」
他未必是向著我,大約是習慣了為身邊的女人向母親求情。
「我兒,你不要護著她。」趙老夫人看了我一眼,厲聲道,「是你的主意吧?」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
「李貞兒,我是同意了那蹄子進門,但你壞了規矩,不過納個妾弄這麼大陣仗,不知道以為我趙家倒反天罡!貶妻為妾了!」
「你倒是娶了個聽話媳婦,我罰她跪,你閉嘴!」趙老夫人斜睨了趙雲彥一眼,「不然你和她一起,去祠堂跪上一日?」
「母親,這不是貞兒的主意……」
趙雲彥還想說什麼,我輕輕拉了拉他的衣擺,搖了搖頭。
「李貞兒,你去祠堂跪著思過。
「靈芝琥珀,看好了門,不許給晚飯。」
「母親……」
趙雲彥還想說什麼,卻被趙老夫人打發了出去。
他看了我一眼,終於沒再為我說話。
門關上,靈芝琥珀守在外頭。
趙老夫人沖我眨眨眼:
「我的兒,是這樣不是?」
我猜出了三分,卻也出了些冷汗:
「母親!」
「跪久了吧?快起來,心疼死為娘了,娘怎麼舍得你真去跪祠堂,你呀在我這睡一夜,就說昏倒了,等你醒了,就沒這事了。」
她倒是學來了徐小娘的手段。
「既然母親罰跪,做戲做全套,祠堂當然要去的。」
初冬的夜冷得刺骨,我跪在祠堂裡。
祠堂幽深,我知道有無數雙眼睛盯著這裡。
夜靜時,我聽見墻角的私語,聽聲音似乎是徐晚意身邊的丫鬟,玉堂和玉榮。
「你看到了?真跪了?」
「靈芝姐姐說老夫人吃飯時臉色都不好看,我看不像裝的。」
「唉,主君又不喜歡大娘子,怎麼可能心疼她?」
「唉,大娘子也怪可憐的。」
然後是窸窸窣窣的聲音。
又是一片寂靜了。
不知到了幾更天了,忽然極低一聲:
「貞兒。」
竟然是趙雲彥。
「這個給你。」
他遞給我一對護膝,上頭還有男子衣上常繡的竹雲花樣。
一看便知,是他從前用的。
我忍不住笑出聲,他卻不好意思起來:
「從前冒失,總被罰,就留著了。」
我似乎看見了十五六歲的趙雲彥,調皮莽撞卻也有一肚子機靈勁。
雖然這機靈勁都拿來對付趙老夫人了。
我很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彎了彎唇角,真心實意地說:
「謝謝。」
猝然與我對視,他一怔,忙別過眼睛。
他並不習慣與我這般親密獨處,放下護膝就匆匆走了。
「你戴著,我走了,別和母親說。」
我在祠堂跪了一日,並不知外頭已經鬧了起來。
竟然是吳紅袖。
她和趙雲彥不知為何吵了起來。
摔了香爐,火星子燎了聽雪閣的紗帳。
那是趙雲彥為她千金一擲修的聽雪閣。
紗帳是仿唐制的紅絲羅帳,一尺不下十金。
所用器物非金即銀,還有些汝窯瓶碗,價格自不必贅述。
我吃飯時,冬晴已經得了消息,說是昨晚吳紅袖醒來發現趙雲彥不在身邊,疑心他去了徐晚意那裡。
趙雲彥隻說自己去小解,吳紅袖不信,說將她娶進府吃定她懷孕後,趙雲彥的心思就變了,不再對她上心了。
吵到後頭,趙雲彥也煩了,不願意哄她了。
雁霞閣的玉榮柔聲來請,他長腿一邁就走了。
那吳紅袖哭著說,後悔進侯府了,也後悔跟了他。
我並不覺得趙雲彥對她的情意淡了。
至少他還願意費心遮掩,哄她高興。
「人家渾話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春明託腮,「不過,我今天聽救火的小廝說了,聽雪閣的東西好貴,比雁霞閣還貴,吳小娘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我嘆了口氣:「因為她一直在失去。」
「失去了什麼呢?什麼都沒有啊,她那麼漂亮的帳子燒了也有新的,現在又有名分,將來還有一個孩子呢!」
到底還是小孩子,不懂這裡頭的彎繞。
晚上趙雲彥又去了聽雪閣,說是二人隻在門口對視一眼,吳紅袖佯裝著罵他,卻掌不住自己先笑了,二人又和好如初了。
這晚聽雪閣的琵琶聲響了一夜,彈的是《霸王卸甲》。
又聽吳紅袖在紅羅帳下撥弄那把螺鈿琵琶,淺唱:
「自從我,隨大王東徵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
「恨隻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隻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6
前幾天,我尋了機會將護膝悄悄還給趙雲彥,並未驚動任何人。
他放下手中的書,旁敲側擊問我圓房的事。
我臉上一紅,推脫說自己月信來了。
我月信並沒有來,隻是我知道這些天徐晚意月信來了,順媽媽又特意叮囑了孕婦前三月胎氣不穩,謹慎起見,不可有房事。
趙雲彥打了半個月饑荒。
我不願成為他饑不擇食時的替代品。
當晚半夜,雁霞閣忽然吵鬧起來。
我才知道徐晚意不是月信來了,是病了,而且病了很久。
不知是不是年下侯府人情往來的瑣事太多,將徐晚意累病了。
她本是書香門第養出來的女兒,門戶清凈,沒有學過迎來送往的,偏又要撐著管家,這幾年下來很是辛苦。
大夫也疑惑,說本來下紅止住了,怎麼又復發了。
徐晚意低頭不語,趙雲彥在一旁沉默著不接話。
但我猜趙雲彥要留宿雁霞閣,徐晚意是不會把他推走的。
她性子最是柔順,哪怕忍著不適,也會讓趙雲彥盡興。
「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厲害,若是這下紅淋漓不止,將來也很難有孕。」
大夫一句話讓徐晚意白了臉。
第二天,徐晚意的兩個丫鬟玉榮和玉堂留在了趙雲彥房中。
靜養六七日,徐晚意的身子到底好了許多,瞧著臉上也有血色了。
這邊趙雲彥不知怎麼,主動來了我房裡。
他來時,我正靠著窗戶看書,見他來了,為他煮了一盞茉莉銀針。
他忽然談起詞來。
「貞兒覺得溫老的詞如何?」
「哀怨綺糜,也是花間第一等。」我想了想,「但也有人說李溫二人為男子作此閨閣之詞,有失氣度,總覺得男兒該做豪放詞。」
「閨閣氣」曾是聖上對趙雲彥所做詩詞的評價。
這話正戳中趙雲彥的心事,他怔住片刻:
「……你也這麼想嗎?」
我搖搖頭:
「若隻看見閨閣詞,便是隻見一葉,不見泰山了,好比屈子喜美人香草之喻,難道屈子隻知美人,不是忠臣?擔不起骨鯁之臣的美名?
「人說文以載道,可見閨閣是為文,閨閣綺麗之筆後另有警世之言,如一面風月寶鑒,不可隻正照風月。」
趙雲彥怔愣地看著我,久久不曾開口。
桌上茉莉香霧久久不散,他手中的茶已經冷了。
外頭積雪壓斷了一棵枯枝,他才如夢初醒。
他啞著嗓子,並不掩飾喜色與愧色,他覆上了我的手:
「前些日子雲彥走眼了,貞兒原來是我知己。」
我紅了臉,將手抽開,別過身去:
「隻說了一點閨閣淺薄見識,如何就是知己了?」
看我臉紅,他隻管笑。
瞧他得意,我抿嘴一笑:
「晚意妹妹也是書香門第,二郎為何不與晚意妹妹聊詩詞?」
「她倒也喜歡背我寫的詩,可她不喜歡李溫的詞,和我講不出許多道理。」他嘆了口氣,「她敬我愛我,可為美妾,卻不可為我知己。」
他得意說罷,又打量我的神色,想從我的臉上尋得一絲醋意:
「為何突然提起她?」
這就是男人,我在心中嘆了口氣。
哪怕是對著異性知己說文論道,卻也盯著裙子底下那點事兒。
我輕哼一聲:
「你、你就當我沒問。
「難道我嫁了人,還不能為知己醋一醋了?」
被我這麼一說,趙雲彥來了一點禁忌的興味,他低聲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