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辭想想自己衣櫃裡那幾件,運動服衛衣牛仔褲,確實沒法赴宴,隻得點頭答應。
第二天周六,霍聽瀾帶他去了一家手工定制的裁縫店,老字號,從爺爺傳給孫子,自一九一三年建立至今,歷經歲月動蕩,仍駐守著一片靜謐古舊的地盤。用作店面的二層小洋樓有百年歷史,院門半隱於枝葉深茂的懸鈴木後,不屑張揚,僅接待相熟的老客,有種舊貴族式固執的清高。
葉辭頭一次來這種地方,在他以往的印象中,裁縫店是一種正被時代拋棄的事物,一般開在鬧市裡,給人改改衣服肥瘦,縫個紐扣拉鏈,從不知道還有這樣的裁縫店。
他配合店主量過尺寸,陷在暄軟的天鵝絨沙發裡側耳聽身旁的對話,幾乎要懷疑這是家黑店——一米布料隨隨便便上萬塊,一套衣服的價格算下來夠他跑一個月比賽。他像屁股底下被火苗燎著,坐立不安,想開口,又怕當眾拂了霍聽瀾的面子。好不容易熬到店主暫時離開,他才逮到機會,為難地絞著手指,小聲道:“霍叔叔,不用……這,這麼貴的。”
霍聽瀾立在沙發前,手闲適地抄著兜,聞言垂眸掃向他,口吻平靜:“我不覺得貴,那種料子很襯你。”頓了頓,他語帶歉然道:“成婚一個多月,一直沒想到帶你出來添置些東西,已經是我考慮不周了。你再推辭的話……我會覺得你是在心裡責怪我。”
“添置東西”,這樣親昵的措辭在不知覺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葉辭到底年紀小,應付不來,唇瓣翕動了幾下,隻否認道:“我……沒有責怪。”
霍聽瀾揣摩他的態度:“帶你買幾件衣服,你該不會還想把錢付給我吧。”
葉辭沒吭聲,像是默認。
他最怕平白受人恩惠,這麼貴的衣服,以他寄人籬下的心態當然不好意思拿。
霍聽瀾默然片刻,怕刺痛他的自尊,柔聲調侃道:“昨晚我沒少給你講題,難道我要問你收輔導費?”
葉辭猛搖了幾下頭:“不,不是這個意思。”
“一樣的道理。”霍聽瀾不動聲色地把人往自己的地盤裡圈,“兩個人婚後在一起生活,如果筆筆帳都要算得一清二楚,那和室友有什麼區別?”
沒有感情基礎的商業聯姻,不就是各過各的麼,確實和室友區別不大……葉辭被霍聽瀾繞得發暈,還欲反駁,店主已捧著幾大本圖樣回來了。
霍聽瀾別過頭,一副闲人勿擾的模樣,低聲與店主討論款式,敲定細節:翻領樣式、隱藏口袋、開衩、紐扣的選擇,甚至“往左穿還是往右穿”……這些瑣事平時他交給何叔去煩惱,但這是葉辭十八歲後的第一套正裝,意義重大。上一世他沒能在葉辭最需要的時候為他遮風擋雨,這一世自然恨不得將人捧在掌心裡寵愛嬌慣,照顧得妥妥帖帖。也就是葉辭仍與他生疏著,他不敢過火,定幾套衣服都要想託詞,否則……
葉辭看了他們一會兒,插不進話,訕訕地坐在沙發上,用不停的喝茶和續水掩飾被人悉心呵護的不安。
來自成熟男性的關愛,他從沒體會過,那終究與葉紅君給予的母愛不同,是他成長中全然缺失的一環。他整個人都被那股溫情烘得軟乎乎的,漸漸地,對“和霍叔叔劃清界限”一事沒那麼堅持了,甚至還在霍聽瀾詢問他某處細節的設計意見時小聲說了句“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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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行,”霍聽瀾神色如常,“那就聽我的了。”
“……嗯。”
霍聽瀾不動聲色地偏過臉,掃了葉辭一眼。
紅彤彤的耳朵,看著很軟,眉眼乖順得要命。
在葉辭察覺到視線前,他轉回臉,唇角微微揚了起來。
……
難得逮到機會給葉辭添置衣物,霍聽瀾一口氣訂了不少,填滿了老店主三個月的檔期,家宴上要穿的正裝他買了特殊加急服務,幾天便趕制出來了。
這天他帶葉辭去試衣,知道客人是Omega,店主回避了開,暗紅的天鵝絨門簾既沉且厚,霍聽瀾獨自立在簾外等。
昂貴衣料摩擦出悅耳的細響,葉辭在裡面鼓搗了一會兒,忽然撥開門簾,細白手指抓著一團亂糟糟的黑色彈力布條,遲疑著問:“霍叔叔,這,這個是什麼?”
霍聽瀾維系著一種道貌岸然的矜持,用眼尾一瞥,道:“襯衫夾,防止襯衫滑上去。”
他這種早已將正裝穿得像第二層皮膚一樣妥帖自然的人沒有用襯衫夾的習慣,但店主心思細膩,大約是看葉辭年紀小,猜他不常穿正裝,少年人又活潑愛動,就給備了兩條。
葉辭仍懵懵的,追問道:“怎麼戴?”
霍聽瀾偏過臉,望向更衣室門簾暗紅的狹縫。
可能是脫套頭衛衣時起了靜電,葉辭的黑發蓬亂得惹人遐思,襯衫領口沒扣嚴,香子蘭信息素在巴掌大的更衣間裡釀得愈發甜膩,暖乎乎地從縫隙中湧出來……
霍聽瀾怕眼神泄了密,不給自己順著領口往下看的機會,抬手捏住門簾,將那條曖昧的狹縫掩實了。
“一邊一條,”他閉了閉眼,維持鎮定,“綁在大tui根上,帶金屬扣的布條向上拽,夾住襯衫下擺。”
“……嗯。”葉辭縮回簾外的手,笨拙地擺弄起襯衫夾。
簾外氣氛沉凝。
霍聽瀾撥弄著袖扣,若有所思。
葉辭與一個多月前不大一樣了。
看得出防備心已降了不少,大概是他的好叔叔面具戴得太好,葉辭已經把“紳士”“高尚”之類的標籤和他焊死在一起了,認準他不會對他生出歪念頭。
也好,也不好。
關系親近了是好事,但就怕葉辭習慣了他擔任正直的照料者與監護人角色,用“您人很好,但是……”這種話堵他。
一旦形成那種近似於親情的情感,就不大容易扭轉了。
這時,簾後傳來“啪”的一聲。
是彈力帶抽在皮肉上的微響,曖昧撩人。
這響動使他想起葉辭從警局回來那晚,葉辭和人打架踢壞了腳腕,他單膝跪地檢查傷勢,怕葉辭用傷腳踩地,情急之下伸手握了一把,又情難自禁地不願松手。
那一握,是他們成婚至今唯一的肢體接觸,他忍不住反復回味。
那小腿細仃仃的,但不乏力道,跳羚般堅韌瘦長,能感受到皮肉之下蓬勃而青春的生命力。
這樣一雙腿,如果被彈力帶勒住的話,肌肉再怎麼緊實,也難免會勒得……
別想了。
想了又不能做什麼,平白受折磨。
霍聽瀾自嘲地揮散了那幾個有顏色的念頭。
後頸的Alpha腺體又躁動了起來。
他這一輪易感期已被信息素安撫治療推遲了一個多月,也差不多要到極限了……
葉辭那句“您人很好”,他擔不起,也不想再擔了。
第十三章 偷偷地逾矩
“霍叔叔,換好了。”就在霍聽瀾竭力遏制心中各種“為時過早”的念頭時,葉辭已穿好衣服,拉開簾子走了出來。
霍聽瀾沒給他選擇沉穩的黑灰面料,怕顯得他故作老成,十八歲的少年,正適合湖泊般清透的水藍色。原本就白的皮膚被那泓藍襯託得晃眼,烏黑額發與光滑紅潤的嘴唇便鮮活得驚心動魄,與外套同樣顏色的馬甲箍出略顯單薄的胸膛,以及一截細得讓人想要上手握一把的腰……
“……不錯。”霍聽瀾視線一跳,避嫌般,從腰部徑直落在葉辭手中的領帶上,嗓音很低,“過來,我給你系。”
葉辭沒穿過這種衣服,拘謹地扯了扯衣擺,青澀,也青蔥,比湖水還清凌地向他走近了。
霍聽瀾豎起他的襯衫領口,將領帶繞上頸子時,指尖不慎隔著襯衫刮了下葉辭的後頸,那塊皮肉柔軟,散發著不自然的熱度,大約是腺體。
就那麼不經意的刮了下,葉辭卻敏感得一僵,連氣息都滯了片刻,像隻被大貓銜住後頸的幼貓。
這是Omega的應激反應,不是對哪個Alpha都有,僅對高匹配度且建立了信賴關系的Alpha才會出現,大概是一種為了方便Alpha……的生理機制。霍聽瀾察覺到,骨子裡那點兒Alpha的惡劣遏不住了,他系好領帶,為葉辭放下衣領,手指骨節再次若有似無地擦過後頸,果然,葉辭又是一僵,眼睛都睜圓了。
小貓崽兒。
霍聽瀾暗笑。
被手指輕輕刮一下後頸就傻了,那如果是……
霍聽瀾隱去笑意,沉靜道:“去照照鏡子。”
葉辭懵懵懂懂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以為霍聽瀾沒留意到他的兩次異狀,定了定神,走過去照鏡子。
什麼都不懂的Omega……太容易被欺負了。
片刻前還忍不住稍微欺負了一下小先生的霍聽瀾略感憂慮。
葉辭試穿過正裝,霍聽瀾又順手給他添了些小東西,樁樁件件悉心教導——
紳士應隨身攜帶方巾,阿斯泰爾式疊法較為隨意,肯尼迪式更適合嚴謹的商務人士;絲結袖扣不適宜晚宴,鎖鏈型則足夠優雅;黑色系帶牛津鞋適合人生中所有正式的場合……
“這一側領子下的小環,”霍聽瀾翻起葉辭的左領,信手從身旁花瓶中拈來一支薔薇,用鮮嫩細莖穿過紐扣,莖尾勾住小環,“可以用來固定花枝。”
他的語調溫和沉緩,說的雖然都是葉辭不懂的東西,卻不顯得高傲賣弄,僅僅是風度翩翩地引著一個青澀的男孩踏入男人的世界。
葉辭低頭望著鏡子一角,看似冷酷,其實耳朵早就豎起來聽著了,青白分明的眸子微微顫動。
待到霍聽瀾說完,葉辭再抬頭時,眼神中幾乎都透著些欲遮還露的崇拜了。
人生中第一套正裝,葉辭覺得哪哪都好,霍聽瀾卻還是挑了幾處瑕疵讓裁縫修改。幾天後再來取衣服時,總算連霍聽瀾都挑不出錯處了,到了周末放假,葉辭直接穿著這身去參加老宅的家宴。
霍家老宅位處市郊,是一處莊園,霍昌裕放權給兒子後攜愛妻在此享受人生。莊園中私人馬場、溫泉、高爾夫球場一應俱全。為保證家人入口的食材足夠優質天然,霍昌裕還劃分出一片區域作為小型牧場與採摘園,常年僱佣經驗豐富的農戶打理,莊園上空盤旋著負責實時環境監測的無人機。
這次家宴的來賓足有近百人,霍聽瀾攜葉辭到場時不過下午兩點,離晚宴開始還早。
初夏日光曛暖,風也恬靜,林瑤吩咐家政團隊在湖畔為來賓布置露天下午茶。水波亮如金箔,草場綠意深濃,餐臺覆著雪白挺括的桌布,綴著花藤,沿湖灣一字鋪開,陣仗堪比婚禮。
太誇張了。
這種場合葉辭隻在八點檔豪門恩怨電視劇裡看到過。
一直以來他概念中的家宴就是在餐廳裡擺幾張喜氣洋洋的大圓桌,遠遠地見了這番布置,緊張得表情生硬,同手同腳走了幾步都沒發現。
不是說就是個下午茶麼。
下午茶……長這樣?
霍聽瀾見葉辭眼神都發飄了,頓住步子,自嘲一笑:“跟老霍這個驕奢淫逸的資本家比,我隻是個勉強混口飯吃的打工人,天天被老霍壓榨……”頓了頓,他逗弄道,“你不會嫌棄我吧?”
這話怪凡爾賽的,但霍聽瀾的表情實在是太正經了。
話說回來,霍聽瀾日常公務確實繁重,和豪門狗血劇中全職談戀愛的總裁不同,忙時他會伏案工作至深夜,需要參加的各種宴會、應酬也少不了,常常睡得比他這個高中生還晚,而且還不賴床。
這個狀態,確實與全心全意享受人生的霍昌裕夫婦不同。
用打工人術語來說就是比996還累,已經無限逼近007了。
雖說忙的都是霍家自己的產業,但……
葉辭不禁想起社會新聞中英年早禿與過勞死的程序員。
他忍不住飛快地朝霍聽瀾頭頂瞄了一眼。
頭發……倒是相當濃密。
身材這麼好,健身肯定少不了,心髒應該也很健康。
葉辭被霍聽瀾賣慘勾起一番胡思亂想,無暇再去緊張,他低頭看著腳下綠意盎然的草坪,抿了抿唇道:“以,以後等我有能力了,我努力幫,幫您分擔,您就……不用那麼累了。”
這話從一個高中生口中說出來難免空泛,可葉辭模樣認真,霍聽瀾一愣,眼底掠過一抹玩味的笑意。
“……是不是不緊張了?”霍聽瀾目的達成,示意草坪另一側,“那邊是我的幾位長輩,等一下走過去我會為你介紹,你問聲好就可以了。”
他唇角噙著笑,口吻溫柔:“別的話我會替你說,你負責點頭和微笑……這樣安排可以嗎?”
“可以。”葉辭求之不得地點點頭。
“頭點得不錯。”霍聽瀾雙手抄著兜,稍彎下腰,歪著頭觀察那張冷冰冰的小臉,打趣道,“微笑呢?”
葉辭一愣,臉上那層冰殼化了,唇角羞怯地揚了揚,調整好狀態與霍聽瀾並肩走向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