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漢不吃眼前虧,黃毛搖頭:“哥我不報,真不報。”
葉辭頷首,起身,一把清凌凌的嗓子:“那三千……”
“是、是,三千,這就給你轉。”黃毛掏手機。
葉辭搖頭,憋氣般不自然地靜了幾秒,才慢吞吞道:“……當醫藥費。”
第二章
葉辭走進賽車場洗手間時臉孔蒼白。
冷汗沿脊骨滑墜,淌湿了腰窩,涼溻溻的布料黏著尾椎。
片刻前,那具有高度攻擊性的場景激發了他的病理反應。
——*你媽……
——小B崽子……
連粗粝的音色都像極了。
北方的晚春,龍頭裡噴出的水仍涼得透骨。
葉辭卻不嫌冷,掬起水反復衝臉,直到面部皮膚變得麻木刺痒,洇出春桃般的豔粉,他才強迫自己停下來。
“嘔——”衝完臉,葉辭又拄著陶瓷洗手盆邊沿幹嘔了幾聲。
晚上沒吃東西,他嘔不出什麼,但莫名輕松多了。他漱了漱口,抹去唇邊水珠,抬眼瞄向洗手臺後的鏡子。
洗手間裡沒別人,鏡中,葉辭身後的幾個廁格靜悄悄地敞著。
Advertisement
葉辭靜了一瞬,忽然重復起十分鍾前的臺詞。
“那三千……”
“當、當醫藥費。”
“那三千當,醫、醫藥費……”
磕磕巴巴的。
楚文林嫌他丟人現眼,送他去口吃矯正中心待過一個月,可超過三個字的話他仍說不連貫,或許是因為他的語言障礙源於更深層的問題,而那些課程觸及不到問題的核心。好在他早已習慣這個自小落下的毛病,為不惹人譏笑,他平時說話極力簡短,像天生冷峻寡言。
方才險些在那個混混面前丟人,幸好他在關鍵時刻硬憋住一口氣,遮掩過去了。
才七個字。
連七個字都說不利索。
不大甘心地,葉辭又試著重復了幾次,結果越焦躁便磕絆得越厲害,唯一的收獲是臉蛋憋得透紅透紅,眼尾也泛起潮意。
這時洗手間外傳來腳步聲。
葉辭微一抿唇,扣上兜帽,不吭聲了。
來者是個高大的Alpha賽車手,進門時無意朝葉辭瞟了一眼,認出他是方才揍人那小子。
葉辭片刻前憋得眼尾湿紅的臉無縫切換成一扇小棺材板,眸光淡漠地斜掠去。
賽車手收回視線,不打算惹麻煩。
出了賽車場,葉辭立在路邊發了會兒怔。
按慣例,他自我調整,把軟弱的情緒清理幹淨,隨即揣著剛賺來的錢去市場買了些日用消耗品和水果,趕往葉紅君所在的療養院。
初春天黑得早,才五點鍾,院內路燈已漸次燃亮,半邊天仍是紫紅的,滿湖霞光託著燈影,天鵝優雅地在水面遊弋,風景怡人。
葉紅君的高級病房在三樓。
葉辭進門時她正昏睡著,肌膚冷白得病態,像光潔的骨骸。纏綿不愈的重疾磋磨著她,連骨頭都磨薄、磨細了似的,一張臉盤窄小得可憐,深深陷入軟枕。
楚文林高薪聘請的護工伺候得盡心盡力,縱使是不能自理的狀態,葉紅君仍舊潔淨得體,病號服散發出柑橘香,一條羸弱小臂自病號服闊大袖口探出,上面的針孔密密麻麻。
葉辭用指腹在葉紅君小臂上撫了撫,鼻梁骨澀得發疼。
她正在打一種進口針劑,一針兩萬多,雖難治愈,卻能延續生命。
然而,盡心盡責的護工、療養院、續命針劑……
全是錢。
葉辭有個帳本,楚文林為葉紅君治病花的每一筆錢他都端端正正記在上面,打算以後慢慢還。
數字浮升速度之快使葉辭漸漸從惶恐到木然。
若楚文林良心尚存,他本該無條件給予葉紅君母子援助。
他辜負過他們。
楚文林是葉辭的生父,楚家三房長子。
年輕浪蕩時,他因一時情熱,賭咒發誓要與小門小戶出身的葉紅君共度一生,甚至不惜教唆葉紅君放棄學業隨他私奔。直到葉紅君冒天下之大不韪未婚先育,嬰兒的啼哭聲與貧窮的重壓才漸漸碾碎了楚文林的幻覺。
聯姻、門當戶對、家產……他像是初識這些詞匯,悔不當初。他是錦衣玉食的闊少,受不得苦,他毅然回祖宅磕頭領罰,央母親遮掩醜聞,並在一年後聽從家族安排與名門貴女聯姻。
葉紅君哭過、鬧過、哀求過,咬牙放下矜持抱著襁褓中的葉辭撒潑打滾過,終究無力挽回。
未婚先育的Omega就是苦難的代名詞,她在貧民窟拉扯葉辭長大,天性使然,受過再多傷也不肯長記性,始終殘存著少女式的天真爛漫。她換過幾任男友,有Alpha有Beta,都不長久,分開時都撕扯得難看。
葉辭幼年時試圖從那些形形色|色的臉孔中尋覓父親的影子,卻找不到,他姓氏隨了母親,這方面也並無線索。
長大後,對父親的念想也就淡了。
轉折發生在幾個月前。
一直死死攥著楚家大權不肯放手的楚老爺子暴病入院,人是救回來了,但楚家的幾房子孫接收到這個危險的信號,家產爭奪戰登時進入白熱化。
楚文林才幹平庸,為人自私重利,八歲的幼子楚睿亦頑劣愚笨,加上楚文林的母親,也就是楚老爺子的三太太年輕時隻是一名舞女,不僅出身低微,婚後更有偷情傳聞流出,因此三房這一支素來不得楚老爺子喜愛,在遺產爭奪戰中處於絕對的下風。
楚文林不甘心隻撿些兄弟姐妹們牙縫裡漏下的垃圾,狗急跳牆之時想起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的長子,覺得那孩子或有價值可供榨取,這才調查了這對母子的下落,頭一回找上門來。
“媽媽……我,我今天跑,跑比賽。”葉辭搜刮出一條好消息,結結巴巴地講給葉紅君,“賺了不,不少錢,夠……給你治病。”
在媽媽面前,葉辭完全卸下了偽裝。
他變得乖順,眉眼弧度柔和,瞳色清淺,一副惹人撩|撥搓|揉的模樣。
與葉紅君根本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然而,在貧民窟,羊羔般軟綿綿的母子倆唯有被人敲骨吸髓的下場,葉紅君柔弱,他就得剛強。
再軟,也得裝得戾氣橫生,聳起一身虛無縹緲的刺。
葉辭在病房待了兩個多鍾頭,給葉紅君做四肢按摩,減緩肌肉萎縮,還掃了掃地,可惜葉紅君太過虛弱,一直沒醒。
他還磕磕絆絆地說了兩個多鍾頭的話,撿不壞的消息說,說學校,說同學,說在賽車場看見一輛多帥的重機車,療養院人工湖上的天鵝多美。
他不是真寡言少語,可除了媽媽,誰也沒有耐心聽結巴長篇大論。
最後,他捻起葉紅君床頭瓷瓶裡發蔫的太陽花丟進紙簍,換成他來路上買的一枝香水百合。
她常因昏睡錯過探視,因此葉辭每次來都會換花。
百合鮮嫩水靈。
她會知道他來過。
……
探望過葉紅君,葉辭在街上遊蕩到十一點,熬到楚文林就寢他才回楚宅。
能少看那人渣一眼也是好的。
對父愛的渴盼早已被年深日久的失望浸透,呷一口,僅餘黃蓮般的苦澀,幾個月來葉辭沒叫過楚文林一聲爸,以後也絕不會叫。
楚文林對葉辭晚歸一事相當不滿,一大早起來便沉著臉。
葉辭視若無睹,吃過早飯就回臥室念英語,棉紗窗簾掩著,門落了鎖,光線半明半昧。
楚家大宅有幾十個房間,蟻窩般繁冗,楚文林認回他後,他像螞蟻沒入楚宅的孔洞深處,鮮少釋放存在感。
宅子夠大了,可葉辭那位“嫡子”弟弟楚睿像豬崽一樣的尖叫仍能穿透重重牆壁直抵腦仁。
一點雞毛蒜皮的不順心,就能制造出這樣的噪音。
佣人們哄著、勸著,腳步聲循著正牌少爺的叫聲飄來蕩去,亂紛紛的。
葉辭當沒聽見,艱難地讀英語課文。
臥室沒人,他卻將聲音壓得極小極輕,像是怕自己滑稽的口語被空氣聽了去。
為了給葉紅君治病他輟學打工一年半,學業荒廢得厲害,最糟的是英語。他開口說話有障礙,而英語學習最忌諱不張嘴,輟學前他的英語也一直是瘸腿科目,全靠成績不錯的另外五科背分。
楚文林給了他重返學校的機會,他本該珍惜,不該浪費時間在二流賽車場跑比賽,可是……
窗外傳來車聲。
葉辭踱至窗前,將窗簾挑開一條縫,向外窺探。
遙遙的,一輛陌生轎車駛入楚宅內院,緩緩泊停。
車頭的直瀑式氣格柵與前蓋上的铂金小人被擦得光潔錚亮,車身純黑,深沉貴重。
葉辭皺了皺眉,直覺要糟。
司機拉開後車門,管家佟叔垂手侍立,楚文林朗聲大笑闊步迎上,是生意人攀關系時的熱絡做派。
來者卻姿態疏離,僅微微頷首。楚文林處事圓滑,忙斂起過剩的笑容,與來者寒暄。
葉辭知道這人,霍聽瀾,楚文林死命巴結的霍家家主,也是一個與葉辭匹配度高達100%的Alpha。
這個匹配度相當罕見,堪稱生理層面的命中注定。
可葉辭隻覺頭皮發麻。
他本來是個A級Alpha,現在會變成Omega,是因為他比正常人多了一個所謂的“二次分化”。
二次分化是一種較為罕見的病症,大多由青春期信息素分泌紊亂導致,患者一般會在初次分化三至四年後開啟第二次分化,而患者的真實腺體性別則以二次分化的結果為準。
葉辭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在二次分化開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Alpha。
前陣子他被認回楚家,楚文林帶他去做了一系列檢查,包括各項傳染病篩查與腺體檢測,結果同樣表明他是Alpha……一個健康的A級Alpha。
結果,大約就在兩周前,他出現了一次短暫的假性Omega發熱。
那次發熱僅僅持續了大約一小時,症狀不算嚴重,而且發熱時他在臥室獨處,連他自己都險些沒意識到那是一次假性發熱,就更別提楚文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