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王溱真插手謀遼之事,餘潮生定然會參他一本。否則,王溱定不會饒了餘潮生,他會借著邢州案,讓餘潮生就此難以翻身。
然而這世上,最難莫測的便是人心。
八月廿七,餘潮生剛入刑部衙門,就有官差送來一封請柬。
餘潮生打開一看,默然許久。
當日下了衙,他來到千裡樓。千裡樓四樓的雅間早已被人包下,僕從引路,餘潮生推門進入雅間時,就見王子豐站在窗邊,正眺望遠方。
餘潮生作揖行禮:“下官餘潮生,見過左僕射大人。”
王溱轉過頭,目露喜色:“餘大人。”他大步走上前,笑道:“不必多禮,快快請坐。”
餘潮生坐下,兩人開始用飯。
千裡樓是景王府的產業,多有朝廷官員在此集聚,所以四樓的雅間各個清幽僻靜,還有小門可以出入,不怕被他人撞見。
兩人吃完飯後,開始寒暄。說的大多是朝廷的事,最近西北戰事吃緊,於是說著說著餘潮生便發現,他們說的幾乎都是幽州的事。
可王溱突然轉口:“餘大人可知曉,你剛進來時,我在看何處?”
餘潮生剛進門時王溱確實在憑欄遠望,不知看哪兒。
餘潮生:“下官不知。”
王溱笑了:“你隨我來。”
兩人來到窗邊,王溱推開窗戶,指了其中一處:“餘大人可覺得哪裡很眼熟?”
餘潮生年愈不惑,如今又是黃昏,光線昏暗,他一時沒看清。他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醒悟道:“那裡是瓊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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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溱:“正是瓊林苑。”他露出回憶的神色:“每逢三年一度的殿試,聖上親點三甲。一甲三人信馬遊街後,當夜,所有進士便會在瓊林苑參加那場一生隻有一次的瓊林宴!如今想來,那一夜已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吧。”
餘潮生又怎能不心生感慨:“都說人生大喜,便是金榜題名時。”
王溱:“我記得餘大人在瓊林宴上,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
餘潮生抬頭看向王溱,他目光疑惑,可不知怎的,頭腦卻無比的清明。他早已不記得十八年前自己說過什麼話,但他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王子豐接下來會和他說什麼。而這句話,又會如何將他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王溱真誠地望著他,語氣溫緩,笑道:“聖上問一甲三人,為何入京進考,苦讀十年。餘大人當時太過實誠,是如此回答陛下的,令子豐記憶猶新,恍如昨日。你說,你並非苦讀十年,你已苦讀二十載。至於為何進考當官,餘大人說……”
餘潮生接著他的話道:“學子之苦讀,大也有尋求為何苦讀這一緣由罷了。”
王溱微微笑道:“是。那如今十八載過去,餘大人可有找到那緣由?”
餘潮生深深地看了王子豐一眼,他彎腰作揖:“憲之此生,不及王大人。”
王溱驟然動容,他也同樣回以一禮,再開口時,字字真切,發自內心。
“餘大人誠凜高潔,今日,王子豐心悅誠服。”
第164章
雖說無法將梅勝澤、王霄從刑部大牢中救出, 唐慎依舊親自去了一趟刑部, 隻可惜還未見到人, 便被刑部官員攔下。
“唐大人,刑部大牢中關押的皆是要犯、案犯,若無尚書大人或大理寺卿的手令, 本官是不能為你開門的。”刑部左侍郎衝他笑道。
唐慎來之前就知道這一趟可能見不到人,他望著這國字臉的刑部左侍郎,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對方也不敢怠慢, 立刻回了一禮。
唐慎:“同朝為官, 高大人應當也有許多同窗好友。梅靈甫、王岱嶽皆與我同榜,乃是摯友。本官的心, 大人應當明白。若這二人真犯了大錯,那絕不可姑息。但都是大宋的官員,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能隨意踐踏。”
言下之意, 希望這高大人多多照拂,切莫嚴刑拷打。
刑部左侍郎心道:你就算這麼說了,該打的, 咱們肯定還是會打的。而且這都已經打過了, 梅勝澤、王霄兩個書生從小嬌生慣養,哪裡受得了這種苦,早就交代了一些事,都寫在案牍裡送去尚書大人的桌子上了。
表面上,他笑道:“自然, 請唐大人莫要擔憂。”
唐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拂袖離去。
遼帝駕崩後,趙輔立即派兵前往西北增援,想趁著遼國內亂之際,一舉大敗遼國。西北戰事吃緊,日日都有軍情快馬加鞭地送來盛京。就連唐璜、姚三都感覺到整個盛京城中的緊張氛圍,用晚飯時,唐璜好奇地問道:“哥,是不是又打勝仗了?”
唐慎:“你都從哪兒聽來的消息?”
“他們都這麼說。遼國皇帝駕崩了,遼國那群人正搶著當皇帝呢,哪裡有空去管打仗的事。所以咱們打了好幾場勝仗,都快把那些遼人打瘋了,這次說不定能直接攻下遼國!”
唐慎無奈道:“叫你別老聽這些街頭巷尾亂傳的謠言,打勝仗是真,但攻下遼國?我就問你,攻下遼國後,我們要那遼國作甚?遼人是遊牧民族,遍地草原,隻有幾座大城池。攻下遼國後,遼人隻用拔了帳篷,就可消匿在莽莽草原中。而我宋人還要去尋覓他們?去管理這片大草原?往後或許可以,如今卻是無能為力了。”
唐璜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無知的鄉野小姑娘,聽了唐慎的話,她恍然大悟。但她抓住重點:“所以,我們真打了勝仗?”
唐慎笑道:“是,真打了勝仗。”
唐璜止不住地笑起來。
連唐璜這樣一個長袖善舞的商賈都察覺到了宋遼兩國如今的局勢,且由衷地為其欣喜。朝堂之上,每每到上早朝時,趙輔那歡悅的心情已然藏不住,跳躍於飛起的眉梢和眼角間。
武將匯報完了西北軍情,趙輔聲音輕緩:“諸位愛卿,可還有事要奏?”
紫宸殿中,武將們說完了事,眼睛一瞥,就看向左邊那群文官。
文官隊列的最前端,左相徐毖雙手捧著玉笏,微微垂首望著殿中金磚,悄然不語。而他的身後,其他幾位相公也驀自看地。徐毖那張老謀深算的臉被玉笏遮了大半,連趙輔都看不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足足等了一刻鍾,並無官員出來說話。
趙輔抬手道:“那便退朝吧。”
大太監季福拉長了嗓子,高聲道:“退朝。”
徐毖依舊低頭看著地面,然而他的餘光始終死死盯著左後側的方向。高臺上,皇帝擺駕離去,待到他離開,徐毖猛地抬頭,目光如炬,看向站在自己身後兩個位子上的餘潮生。
餘潮生被這倏然射來的視線震懾住,頭皮一麻,嘴唇微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徐毖不曾言語,按著百官退朝的順序,他先後退離開。待回到勤政殿後,他喚來官差,讓其將刑部尚書餘潮生請來。官差很快去喚人,誰料半個時辰後,不見餘潮生,隻有官差自己來復命:“刑部尚書大人進宮面聖了。”
徐毖一愣,露出喜色,撫著胡須嘆息道:“總是沒那麼無可救藥的。”
然而當日下午,刑部大牢便放出了四名案犯。
梅勝澤和王霄從刑部大牢中走出時,兩人皆恍若隔世,被陽光刺傷了雙眼,久久不能回神。唐慎早就派人去接他們了,另外兩位銀引司的官員則被王溱派人接走。
梅勝澤與王霄被人接到工部,與唐慎匆匆見了一面。
兩人見到唐慎,都雙目通紅,喉頭哽咽。
梅勝澤:“景則……”
唐慎:“不必多說。你們今日能從牢中出來,是因為皇上下令,要你們回幽州重新赴任。你們不可在京中久留,得盡快回幽州,以防生變。今日我隻是短暫地見你們一面,我隻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在牢中時,可曾說出什麼?”
兩人倏地沉默下來。
梅勝澤羞愧難當,他咬牙切齒,沒法向唐慎交代。
王霄年長他們幾歲,他長嘆一聲,道:“慚愧啊。曾幾何時,我與靈甫被那餘潮生從幽州抓走時,回京的一路上我與他都說過,此去定會守口如瓶,不讓對方得到一絲消息。然而……我們終究是說出了一些事。我交代出了那喬九的事。”
梅勝澤愧疚道:“我也交代了一些,包括林栩與喬九等人的關系。”
唐慎默了默,問道:“哪裡受了傷?讓我瞧瞧。”
王梅二人皆是苦笑搖頭。
王霄:“刑部的獄卒有千百種法子,讓你生不如死,如墜阿鼻地獄,卻瞧不見一絲傷口。傷是見不著的,那一幕幕我也不願再回想。隻是對不住景則,對不住王相公。”
事已至此,王霄和梅勝澤早已猜到,餘潮生抓他們,是為了對付王溱。
梅勝澤:“王大人可有受到牽連?”
唐慎:“不曾。”
“啊?”王梅二人互視一眼,“這怎的可能,那我們是如何出來的?”
唐慎:“此事我也不知。時間緊迫,你們先趕緊回幽州吧。”
將王霄和梅勝澤送去幽州後,唐慎急急地來到勤政殿,想找王溱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同時他也要將王霄、梅勝澤交代出去多少情報的事告之對方,以防再生事端。
勤政殿中,唐慎剛走了沒兩步,便在花園回廊中與一人迎面撞上。
唐慎看著對方,目露驚訝。
餘潮生看著唐慎,也頗為錯愕。
兩人望著對方,唐慎行禮道:“下官見過刑部尚書大人。”
餘潮生:“唐大人不必多禮。”
唐慎心中困惑,他始終不明白,餘潮生怎麼就突然放手,不僅將王霄四人放出大牢,還一點沒為難王溱。若說王霄四人守口如瓶、一字不說也就罷了,可他們該說的都說了,怎麼餘潮生還不發難?
這時,餘潮生先開口了:“唐大人步履匆匆,可是有事?”
唐慎思索片刻,道:“下官有事,求見尚書左僕射。”
便是要見王溱了。
唐慎:“大人是要出宮?”
餘潮生:“並非,我去見左相大人。”
二人並無什麼話可說,唐慎便想告辭離開。然而餘潮生忽然說道:“有件事,說來也巧,六年過去了,唐大人倒是一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