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目光一閃,表面依舊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模樣。他隨意道:“下次莫要說這種話了,小師弟與我的一生往後還漫長著呢,你怎知以後都是相見難?”
唐慎聞言,卻面色一變。過了片刻,他沒有回應,但他反應極快,道:“好好好,我以後說話前都三思而後行。”
王溱卻驚異了一瞬,察覺出唐慎那一小會兒的震驚。
兩人對視片刻,王溱道:“你知道了?”
唐慎:“……”
王溱:“你與蘇溫允的關系何時那麼好了?”
唐慎驚訝道:“蘇溫允?此事和他有什麼關系?”
“那是誰告訴你的?”
唐慎自知瞞不過王溱,便老實相告:“是李景德派人來與我說的。李景德說,此次謀遼一事,雖說我早已不任銀引司右副御史,卸了這些差事。但他知我付出眾多,險些丟了一條命,所以他覺得欠我一個恩情。”
王溱自嘲道:“蘇溫允寫信給叔祖,李景德寫信與你。怎的就沒人寫信給我這個當事人?原來我王子豐在朝中的人緣竟差到這般地步。”
唐慎無語道:“說正事呢。唉,師兄打算如何?那孫尚德的死,是你做的?”
王溱正氣凜然道:“我在小師弟心中,就是這等奸臣模樣?”
唐慎用力地點點頭:“是。”
王溱笑著擁他入懷:“這世上隻有你,罵了我我還要對你說聲,罵得對,罵得好。”
唐慎也沒心思說旁的話,他又問了一遍:“師兄打算如何?”
“事情未必有你與叔祖想得那般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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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今日來之前,如果我不知曉此事,你打算如何?”
唐慎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他默了默,道:“不如何。”
王溱:“如今想來,每次我說謊前要親小師弟你一口,而你說謊卻不用做任何事,怎的想都是你得福,我吃虧。往後若是景則欺瞞與我,你也先親我一下如何?”
唐慎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想到:這還用我親你?你王子豐是什麼人啊,我就說了三個字,你就知道我在騙你了,這還用親?!
王溱解釋道:“你若是單純地不打算如何,那你今日就不會百般試探,而是會在一開始就告訴於我,與我一起想解決的法子。但你沒有說,還試探我是否知道,那是因為如果我不知道,你便想自己解決此事。你能如何解決此事呢?”王溱聲音停住,他忽然睜大眼,錯愕地低頭看向唐慎:“你要攬罪上身,替我受罰?”
唐慎聲音悶悶的:“籠箱已經造好,造改部也走上正軌。我能做的始終有限,在與不在工部,其實都無大礙了。但師兄不同,銀引司的事才剛開了個頭,銀引司不能沒有你。”
王溱心頭一震,他啞然無言。良久,他擁緊了懷中的人,道:“但是我亦不能沒有你!”
唐慎抬頭望他。
王溱苦笑道:“此事發生,究其原因,還是我太貪戀權勢,手伸得太長,管了許多不該管之事。陛下疑心太重,非尋常帝王,等那餘潮生真的帶人回京,會如何我如今也不知曉。”一邊說,王溱一邊低頭吻了吻唐慎的眉角,“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尚未有解決之法,但有你此心,我王子豐此生便無憾了。”
“景則,我許你一生,哪怕荊棘刀海,我也不必你站在我身前。”
“你切記,不可輕舉妄動。”
燭光月色下,王子豐的表情太過鄭重,他少有這般嚴肅的時刻,說的是字字由心。唐慎被他感動不已,同時他心裡也盤算著真到了那時候,他一定會為王溱頂罪。工部的事並非必須由他去做,況且他現在已經帶了個頭,如何發展,交由的不僅僅是他,是這個時代的千萬工匠。
餘潮生想告王溱一狀,說他插手謀遼一事,將自己的人安插到遼國之中。
這事其實可大可小,因為謀遼一事本就是趙輔派唐慎和蘇溫允去做的,經過了趙輔的認可。但如今趙輔年歲已高,他越發猜忌。這位皇帝本就喜歡權衡朝堂,看不得一家獨大。王溱插手其中,表面上看因為他是銀引司的指揮使,唐慎和蘇溫允本就用了銀引司的人馬,以銀引司的名頭行事,想瞞住王溱很難。
但皇帝沒讓你插手,你就不能插手。
這究是王溱把持大權的象徵。
不該由他管的事,他不僅插了一手,還做得這般多。
趙輔會如何想,無從得知。但毫無疑問,此事對王溱絕對有極大影響。
唐慎想的是,由他承了此事。王霄和梅勝澤如今都被餘潮生抓了,送到盛京。為何就不能是他唐景則卸任後,又暗中派心腹攪了一汪渾水?
此事未必會讓他們受到重罰,但由誰去承擔,卻是一個大事。
此刻的唐慎心事重重,他並沒有發現,王溱剛才說話說到一半,突然吻了他一下。這舉動十分自然,像是情之所至,但等到日後唐慎才明白——
王子豐的話,你是真的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信!
作者有話要說: 唐慎:想當年,我信了王子豐的話,然後我就……別問,問就是後悔,悔得腸子都青了。
第161章
八月初六, 皇帝親臨工部衙門。
工部尚書袁穆與左侍郎李鈺德、右侍郎唐慎, 迎駕接見。
眾人來到工部衙門的後院, 隻見那寬敞的院落中,此刻早已搭建出了一座高大的錦棚。明黃錦緞制成的錦棚下,是一尊三舍大小、通體全黑的奇異物體, 放眼望去,整個院落被它佔據了三分之二的面積。
這東西頂上是個通風的煙囪,兩旁站著監督的官員和幹活的工匠。
“這便是你所說的籠箱?”趙輔指著籠箱, 問向唐慎。
唐慎:“回陛下的話, 正是。請往這兒瞧。”
眾人隨著唐慎一起,走向那碩大黝黑的籠箱。唐慎道:“此處是給籠箱添煤用的, 此處是通風口。因籠箱內部溫度極高,所以還裝了冷卻裝置。”唐慎說了許多, 趙輔雖說沒聽懂,但也覺得新奇。他們順著唐慎講解的順序, 來到最末。
袁穆道:“此物是鐵匠打鐵用的鐵匠爐。”
一旁的季孟文道:“尚書大人說的不錯,這正是尋常鐵匠常用的鐵匠爐,此處為鐵匠打鐵用的砧子。籠箱的功效, 並非肉眼可見, 所以需要假借其他工具,來展現出它的作用。”
左侍郎李鈺德道:“我瞧這鐵匠爐與尋常的還是不同的,你瞧這錘子上,怎麼有東西從籠箱那頭吊著。如果是要打鐵的話,今日可找了鐵匠來?我並未看到金部主事。”
唐慎:“待籠箱開啟, 左侍郎大人便知道了。”
皇帝對籠箱更加好奇了。
唐慎見狀,也不再耽擱,他朝季孟文使了個眼色,季孟文立刻召集工匠,開啟籠箱。
幾個工匠得了令,立刻掀開放置煤炭的蓋子,用鐵鏟將一大塊一大塊的煤炭扔進熔爐。籠箱內部的溫度急劇上升,空氣形成肉眼可見的扭曲。唐慎領著趙輔向後退到院門口,遠遠觀望。
那些工匠則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小心翼翼地監視籠箱內部的溫度和熱氣蒸騰情況,另一邊還得注意控制散熱和氣體的保密性。
是的,所謂籠箱,正是大宋版的蒸汽機。
兩年前唐慎託姚三,在遼國找到了大量的煤礦,也帶了許多煤炭回來。如今的遼國佔地寬廣,幅員遼闊,後世出名的幾個大煤礦皆在遼國境內。有了些許原材料後,唐慎早早就開始在唐氏工坊內,讓工匠們試驗制作蒸汽機。
放在後世,隨便一個初中生都知道第一次工業革命的開段,起於瓦特蒸汽機的發明。
每一場工業革命,都是生產力的革命。
蒸汽機的原理其實並不難,便是用蒸汽催動機器,代替傳統的人力,甚至是水力等自然力。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如登天。
唐慎上輩子是個正統的理工男,但這不意味著他能在當下的生產力水平下,直接造出一個蒸汽機。別說蒸汽機,他連簡易版的蒸汽裝置都做不出來!所以在他接手工部、一手創辦造改部前,唐氏工坊的蒸汽機已然陷入瓶頸多時。
直到唐慎擢升為工部右侍郎,得了趙輔和整個大宋的相助,與全天下最優秀的工匠一並合作,才造出了如今的籠箱。
唐慎太了解皇帝,趙輔需要的從不是那些浮誇空大、冠冕堂皇的解釋,而是一個真真切切能讓他看到,並讓他覺得此事能讓自己名垂千古的實例。
所以他和季孟文費盡心思,將鐵匠爐連上了籠箱。
唐慎目光肅穆,他認真而鄭重地望著陽光下,那座黑漆漆的巨大機器。
隻聽到一陣尖銳的嘯聲,緊接而來的是轟隆隆的金屬撞擊聲。這聲音好似雷鳴,在院落中炸響,嚇了眾人一跳。大太監季福立刻伸開雙臂,攔在趙輔的跟前:“護駕,護駕!”
袁穆和李鈺德也受了驚嚇。
唐慎作揖道:“陛下,籠箱啟動時噪音確實有些大,但臣與工匠早已試驗多次,安全性可以得到保證。”
趙輔也非尋常皇帝,他原本隻是被嚇了一跳,如今聽了唐慎的話,他推開擋在自己跟前的季福,語氣溫緩:“原來如此,景則,你這籠箱著實讓朕吃了一驚。”
籠箱還在轟轟作響,但趙輔都不甚在意,其餘人也隻得硬著頭皮在院子裡看下去。
隻見五個工匠不斷地檢查籠箱的每個部件,時不時地給籠箱添加煤炭。為了散熱,籠箱頂部的煙囪排出大量熱氣。唐慎看見這些,心中嘆氣。這些都是能量損耗,但以如今的情況,工匠們隻能做到如此。
隻見大約一刻鍾後,伴隨著籠箱震耳欲聾的響聲,最末端的鐵匠爐中,那根被吊在籠箱上的鐵錘忽然動了起來。
趙輔正靜靜地觀望著,突然見到這一幕,他瞠目結舌。
一旁的袁穆、李鈺德等人也驚駭地睜大眼。
那鐵錘先是輕輕動了一下,接著,它突然在空中畫出一個半圓形的弧度,然後重重地砸在砧子上,開始打鐵。
砰砰砰!
鐵錘一下下地砸在砧子上,將工匠準備好的、早就燒紅的鐵塊砸成扁平的長條。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鐵錘一開始打鐵的力度是不同的,但慢慢的,它幾乎以同樣的角度、同樣的力度開始打鐵。
燒紅的鐵塊被砸得越來越扁,唐慎一聲令下,工匠們立刻停止往籠箱裡加燃料。
季孟文將那塊被砸平的鐵皮端過來,獻給皇帝看。
鐵皮早已冷卻,露出黝黑的顏色。趙輔伸手在這塊小小的鐵皮上撫摸著,倏地,他抬起頭,目光如鷹隼,鋒銳地看向唐慎:“這可就如傳聞中公輸盤的木器一般,隻用按動其中一個按鈕,便可牽一發而動全身。”
傳說中木匠鼻祖公輸盤,也就是魯班,他做的木器隻用牽動一個機關,便可以引發全部。
大宋也有機關大師,工部便有幾位。但無論是他們還是唐慎都知道,能量是守恆的。世界上不存在任何機關,隻用人輕輕一按,就可以打鐵鍛器。
唐慎道:“公輸盤的木器隻於傳說之中,而籠箱,正矗立在陛下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