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輔心中震蕩不休,可同時,他恍惚地低下頭,望向這些站在紫宸殿中、站在自己下方的臣子們。
許久後,趙輔拿起那張彈劾的折子,用力地摔在地上。
“查!給朕徹查!朕倒要看看,到底還有多少屍位素餐的貪官汙吏,在朕的朝廷裡胡作非為!”
開平三十五年的冬天,趙輔並未再染上頭疾,他精神奕奕,可整個朝堂上,群臣卻噤若寒蟬。
來年一月,孫尚德被關進大理寺天牢,案子押後再審。
左相府中,徐毖站在書房中,身後是嫋嫋白煙的香籠,面前是窗外北方如同鵝毛般的大雪。徐黨中堅,如今全在屋中坐齊了。
徐毖默然地望著窗外,屋中,官員們也各個低頭,不知敢如何言語。
許久後,徐毖道:“以劉洎為引,牽扯出孫尚德,再牽扯出開平十九年間,所有的邢州官員。這一招,布局甚遠,謀思綿長,老夫望塵莫及,甘拜下風。事到如今,憲之,你可知曉這一切到底因何而來?”
餘潮生滿臉漲紅,他站起身,道:“邢州大旱時,學生已經調任離開,去了金陵。但開平十九年間,學生正在邢州。可邢州大小官員沆瀣一氣、私吞庫房的事,學生是真不知曉!這一切彎彎繞繞,原來一切都是為我而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一次是我餘憲之大意了!”
第156章
孫尚德一案, 牽扯甚廣, 趙輔欽點刑部和大理寺聯審此案。
然而出乎眾人意料, 刑部尚書餘潮生卻被除名在外,未能進大理寺審查一幹罪官。眾人稍稍思忖便明白過來:開平十九年,刑部尚書餘潮生正在邢州當差!
邢州一案, 乃是十七年前的舊案,又牽扯多人,想要審理清楚絕非易事。兩月功夫很快過去, 邢州案還沒審理結束, 西北卻先出事了。
開平三十六年三月初六,西北大營中, 一支三十八人的小股兵隊奇襲遼境,俘獲近百名遼國士兵, 突襲了遼人運輸糧草的小道。就著夜色,趁遼人還未從夢中清醒, 天下兵馬大元帥周太師派出三萬兵馬,衝向敵境。
這一夜,金戈鐵馬, 蹄聲撼地。
遼兵還沉浸在夢鄉之中, 守著城牆的哨兵剛剛敲響擂鼓,遼軍手忙腳亂地穿戴盔甲,拿上武器,他們趕赴到城門口,宋軍已經將城門破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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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貴神速, 三萬大軍突然兵臨城下,任是遼軍再驍勇善戰,都被打得大敗。
然而宋遼交界的這一處城池,數十年前曾是大宋領土,名為焦州。如今在遼國,改名叫大同府。大同府地形崎嶇,三面環山,易守難攻。哪怕宋軍幾乎將城門攻下大半,遼人反應過來後,立刻又給守了下來。
守城的遼軍將領名叫蕭翰,他怒急地派人回大定府:“你速速將宋軍進犯的事告之給王子太師大人,這宋兵竟想與我大遼開戰!正好借此機會,將他們的幽州等地再次奪取回來,給他們這些宋人一個好看。”
“是。”
遼軍守著城門,宋軍持甲出戰。
雙方在大同府僵持了三日之久,大同府的守城將領蕭翰並不擔憂。他雖說不是赫赫有名的大將,但守住一個大同府還是輕而易舉的。但第四日,本該運送過來的軍糧卻沒有從秘密同道運送過來,蕭翰這才心道不好。
“糟糕,難道說軍糧那邊出了狀況?”
另一側,李景德將厚重的頭盔夾在手臂間,他大步走進元帥軍帳中。如今是三月,西北依舊寒冷刺骨,李景德卻熱出了一頭的汗。他先擦了擦滿頭的汗,接著才雙手抱緊,行了個軍禮:“李景德見過大元帥。按照那遼兵召出來的地方,屬下帶兵又擒獲了兩隊運送遼國軍糧的軍隊。”
周太師肅穆的面孔上難得露出喜色,他大聲喝道:“好!是你讓那遼兵招供的?”
李景德摸了摸鼻子。他是個厚道人,這功勞不是他幹的,他當然不會認:“不是屬下,是……那勤政殿參知政事蘇溫允幹的。那小子以前是大理寺少卿,怎麼逼人招供,這事他幹得賊利索了。”
周太師瞥了他一眼:“剛道你現在有了幾分模樣,那是蘇大人,什麼‘那小子’。”
李景德嘿嘿一笑。
一旁的軍師感慨道:“四年前就發現了遼軍運送軍糧的那條小道,一直隱而不發,就等著如今的機會。終於,時機已到,元帥,這便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啊!”
元帥大帳中,很快,又有數名西北大將走了進去,商議對策。
而另一邊,身在幽州城的二皇子趙尚這幾日已經成了個傻子,不知如何是好!
周太師突襲大同府的事,完全沒和趙尚透露過半點口風。直到第二天早上幕僚連滾帶爬地敲響趙尚的房門,趙尚才從睡夢中驚醒。他眼睛都沒睜開,還帶著一絲怒氣。打開門後,便見心腹表情驚恐地對他道:“反了,反了啊!二殿下,太師出兵遼國,撕毀合約,開戰了啊!”
趙尚如遭雷劈,這下徹底醒了。
西北開戰,幽州城立刻封禁,是由李景德親自帶人回來封城的。
聽說李景德回城了,趙尚立刻去尋找對方,可卻撲了個空。李景德早就走了。
自那以後,趙尚在城中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四日。他和他的幕僚哪裡能想得通,周太師從何處來的膽子,居然敢奇襲遼軍!哪怕他真的打下了大同府又如何?隻要遼軍反應過來,大軍壓境,到時慘敗的絕不會是遼人。
開平十年,兩國籤訂的和平契約,這還是周太師徵戰沙場十年辛辛苦苦給打下來的!
怎麼如今,周太師親自撕毀了那樣珍貴的合約!
趙尚百思不得其解,這次連他的幕僚都沒法給他答案。第五日,趙尚已經兩眼發直,他甚至覺得自己此次來幽州,可能就要死在這裡了,西北大營忽然派人來到他的府上。趙尚雙眼一亮:“快請進來!”
一個身穿銀甲的年輕小將朝他抱拳行禮,道:“小的參見二殿下。小的奉大元帥之命,接殿下到大營。”
趙尚大喜過望,周太師終於想起他這麼個人了?
可他還沒開口,他的幕僚便將他拉到一旁,憂心忡忡地說道:“殿下,周太師如今的行為詭譎莫測,這西北大營恐怕是場鴻門宴啊。殿下此去,性命堪憂。”
趙尚如夢初醒。“先生說的對,周太師突然出兵遼國,他難道是想反了不成。那如今怎麼辦,他派人接我去大營,我哪裡能不去。這整個幽州城,誰敢不聽太師的命令啊!”
幕僚本想說“不如您去,我為您留下,好接應您”,可他剛要開口,看著趙尚死死盯著他的模樣。他心中嘆氣,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是跑不掉了。趙尚決不允許他獨自離開。說了,還破壞了兩人的關系,隻會死路一條;不說,還是死路一條。
幕僚思考許久,道:“請殿下立刻修書一封,小的安排人看看能不能找機會,偷偷送出幽州城。”
趙尚紅了眼睛:“隻能如此了?”
幕僚咬牙道:“隻能如此了。”
趙尚:“隻能辛苦先生,與本殿下走這一趟了。”
幕僚雙目含淚,握緊趙尚的雙手。
兩人被四個士兵帶去了西北大營,等到晚上,趙尚見到周太師時,他已經渾身發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殿下。”周太師利落地一拱手,算是行禮。
趙尚:“太……太師大人。”
周太師默然地凝視他許久,眼中並無情緒,可趙尚卻莫名覺得他對自己失望至極。沒等趙尚琢磨明白,周太師便道:“兩軍開戰,並非老夫一人可以決議。如今老夫這裡有一道聖旨,而殿下你便是執令官。”說著,他將一道聖旨遞給趙尚,“宋遼開戰一事,便由殿下來宣讀聖旨吧。”
趙尚嚇得雙腿發抖,欲哭無淚,顫抖著手不敢去接這封“假聖旨”。
周太師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再也不掩飾語氣中濃濃的嫌棄與失望:“這是一封真聖旨,去歲離京前,陛下親手按的御印!”
趙尚:“啊?”
趙尚萬萬沒想到,一年前他被趙輔派來幽州,為的就是今日這場宋遼大戰!
戰情瞬息萬變,兩國交鋒,隻在短短幾日之間。
大宋想贏遼國,談何容易,必須把握住關鍵的時機。他們在西北部署多年,為的就是這個時機。可若是派人前去盛京求旨意,一來一回,再快也要六日之久。這六日,極有可能導致宋軍大敗。所以趙輔一年前就寫下聖旨,交給周太師,許他隨時開戰。
但僅僅有聖旨還不夠,若還有一位皇子親自宣讀聖旨,才更顯正式,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當周太師向皇帝要這個人時,趙輔還重病在床。他靠著寬大柔軟的靠枕,目光平靜地望著金線蠶絲被,過了會兒,問道:“太師覺得,朕的三個皇子,哪個更有儲君之能呢?”
太師聲音凜然:“皇位一事,老臣以為,陛下自有定論。”
趙輔道:“學生與太師之間,怎麼還生分了。太師您便說吧,朕是真心問您,別無他意。”
周太師垂目看著白發蒼蒼的帝王,許久,他嘆了口氣,道:“老臣都聽陛下的。”
趙輔笑著說:“是啊,朕的三個皇子,無一人有用,皆是碌碌無為的平庸之輩。”
周太師沒有回應。
趙輔也不再開口。
這長久的沉默,是君臣二人之間無聲的默契。
寂靜中,趙輔幽幽道:“趙尚吧,他是朕的嫡長子。”
如今,趙尚接過這道聖旨,他恍惚間覺得這一趟來西北大營,一切好像和他想得不大相同。等他暈暈乎乎地回到自己的軍帳,等候已久的幕僚聽他說了真相,幕僚錯愕地睜大眼,接著狂喜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無論此番兩軍大戰戰果如何,殿下便是未來的儲君人選了!”
趙尚這才回過神,他朗聲大笑,隻覺苦盡甘來。
第157章
遼國, 上京大定府。
大同府的軍報快馬加鞭, 送入皇宮。
遼帝行獵受傷, 如今昏迷不醒,朝中大小事務都交由二皇子耶律舍哥和王子太保耶律定處理。這封緊急軍報很快落入耶律舍哥手中,他打開一看, 立刻怒不可遏:“宋人竟敢撕毀合約,是欺我大遼無人了嗎!你看看這封軍報。”
耶律勤面色一變,他接過軍報, 看完後怒道:“我大遼還沒開戰, 那小小宋國竟然敢犯禁。殿下放心,隻要我大遼鐵騎南下, 定能給那些愚蠢的宋人一個慘痛的教訓。”
耶律舍哥沉吟片刻,抬起手:“不, 或許這是個好機會。”
耶律勤一愣:“殿下?”
耶律舍哥姣好的面龐上是隱晦不定的神色,他用極快的聲音說道:“父皇向來器重於我, 他昏迷不醒,朝中大權本該由我掌控,由我代理朝政。可是王子太師實在權勢滔天, 與他謀權, 不亞與虎謀皮。如今宋軍竟敢來犯,這或許是個機會。父皇一日不醒,我等的處境就危險一分。”
眼珠一轉,耶律勤明白過來,他拱手道:“下官這就派人將緊急軍情送到王子太師府上。”
耶律舍哥微微笑了起來, 輕輕點頭。
與此同時,大宋,盛京。
斥候騎著快馬,一路高舉軍情折子,得到官道疾馳特許權,一路騎馬進了皇宮。
垂拱殿中,皇帝正在喝參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