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如同一條囂張的長龍,橫衝直撞,摧毀城池;白子如同一片汪洋大海,內斂深邃,不知其底。越往後下,王溱落子的速度越慢。待到他再次執起一顆小小的白子時,屋外傳來管家的聲音:“公子,該上朝了,可要為您準備朝服?”
竟然已是天明。
王溱驟然清醒,他抬起頭,茫然了一瞬。
“將朝服準備著吧。”
“是。”
王溱低首,將這顆小小的棋子按了下去。剎那間,大海掀起巨浪,再也不見方才的平靜,一口吞噬了黑皮惡龍。王溱望著這盤棋,長長地嘆了聲氣,覺得孤獨極了。
他立即起身,走到書案旁,拿起狼毫筆,揮毫灑墨,寫了一封信。
管家進屋給他送朝服,王溱將信遞過去,道:“送去幽州,快馬加鞭。”
管家頷首:“是。”
三日後,唐慎接到這封信。因為是王溱急切地送過來的,他以為出了什麼大事,焦急地打開一看。望著信上短短的一行字,唐慎微怔,旋然便是無奈地笑了。
“我亦想你啊。”
將信認認真真地看了三遍,唐慎把信收入袖中,他喚來林栩。
林栩是幽州銀引司司正,也是王溱的心腹。王溱在送給唐慎的心中隻表達了思念,但唐慎卻從其中看出了一絲不一般的東西。他對林栩道:“如今在幽州,銀引司中的官員,你可都熟悉,都能放心?”
林栩眼珠一轉,低聲道:“大人放心,都是自家人。”
唐慎:“師兄不易啊!”
林栩雖說不懂,但他留了個心眼,決定把銀引司中還剩下的幾個不放心的釘子找機會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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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王溱遞了折子,進宮面聖。
垂拱殿裡,窗明幾淨,一扇扇琉璃窗將這座宮殿映襯得恍若仙境。王溱受傳喚進宮,不過多時,負責記錄今日起居的起居郎、起居舍人都走出宮殿,其餘伺候的太監也都出了殿門。
垂拱殿中隻留下趙輔、王溱二人,還有一個季福。
趙輔與王溱說著私密話,半個時辰後,王溱才從垂拱殿中離開。
王溱穿著一身紅色官袍,鮮豔卻不妍麗的顏色襯得他飄逸風雅,翩然如仙。他神色淡然地走出皇宮,上了馬車後,徑直去了戶部。而自他走後,垂拱殿中是一片啞然的寂靜。
起居官並未立刻進殿,太監們也都守在門外。
趙輔仰著靠在御座上,大太監季福垂首在一旁侍候。
良久,趙輔聲音溫緩,他輕輕地說:“你說這王子豐,怎的就如此懂朕的心意呢。”
季福聽得心驚肉跳,他哪裡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可皇帝還在等他回話,他隻能道:“王相公一心為著大宋,官家也是如此,所以才能合了您的心意罷。”季福與王溱私交很好,這種時候他自然會幫襯一把。
趙輔就算再攻於算計都想不到,陪了自己數十年的身邊人竟然與王溱是一條船上的。他點點頭,從桌上的折子中取出一張嶄新的。他望著這張折子,過了會兒,扔給季福:“處理幹淨了,朕不希望有任何人見著它。”
季福趕忙接下折子,乖巧道:“是。”
趙輔又嘟囔了一句:“怎的朕的那三個兒子,沒有一個比得上王子豐?怕是連斐然都比不過。”
季福心裡想:三位皇子那是投了好胎,才進了皇室。朝中的權臣們,哪個不是千萬人中選出來的人傑,您的皇子能和人家比?別說王子豐、蘇溫允,三個皇子對唐景則也都是望塵莫及!
季福拿著折子離開垂拱殿,他讓幹兒子謝寶燒了個火盆,將這折子直接燒掉。把折子扔進火盆前,季福停下動作,他仔細瞧著四周沒人,這座偏僻的宮殿也沒其他宮女太監伺候,季福小心翼翼地打開折子,看了眼上面的內容。
季福錯愕地睜大眼,下一刻他急忙把這折子扔進火盆。
宮殿中空蕩蕩的隻有季福一人,還有那噼啪作響的火盆。季福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連連道:“可嚇死咱家了。”等他回過神,他認真道:“王子豐可真不一般。”
王溱在皇宮中運作多年,主動交好季福、李肖仁這些皇帝的身邊人,到如今好處就體現出來了。
季福派了自己的幹兒子謝寶親自出宮一趟,給王溱送了封信。
王溱望著信上的內容,輕輕笑了。他將信的一角湊近蠟燭,看著火焰吞噬這封信。
誰能想,僅僅是一步之差,險些餘潮生就要以刑部尚書之位,再兼任戶部尚書了呢?
次日,皇帝下旨,擢升刑部尚書餘潮生為中書省參知政事,統轄江南銀引司。仍舊是二品官職,職權卻大了不止一點。而且皇帝將江南銀引司交給了餘潮生,這也削弱了王溱的權勢。
伺候開平皇帝三十二年,這些官員們很快就發現其中的關竅。
餘潮生是當朝左相徐毖的得意門生,是正兒八經的徐黨。皇帝重用他,等於是擴大徐黨的權勢。江南銀引司可是王溱的大本營,誰不知道王溱出身琅琊王氏,是金陵人。這樣做一來削弱王黨,二來壯大徐黨。一來一回,將帝王權術把控得淋漓盡致。
蘇溫允早已回京,得知消息時,他嗤笑道:“若是聖上真要提拔徐黨,怎的不直接把王子豐的戶部尚書之位送出去算了。他一個一品大員,還兼任戶部,執掌國庫,嘖,合適麼。”
小官們渾渾噩噩,不明所以。
自以為是的高官們以為自己看透了趙輔的心意,趙輔在打壓王黨、打壓王溱,抬高左相一黨的大權。
唯有趙輔真正的心腹才知道,趙輔這一舉,深意太重。
餘潮生何嘗不知道,自己確實是升官了,可升得並不該是如此。
師生二人坐在書房中,觀望著窗外雨打浮萍。
許久後,徐毖長長舒了一口氣,道:“是老夫輸給了那王子豐。”
餘潮生低著頭:“是學生的錯,學生棋差一著。”
徐毖笑道:“你倒是會攬錯上身,但和王子豐執子對弈,你卻是還不夠格。老夫醞釀了一年,將他和他的銀引司捧到了極致,捧到皇帝都沒法再容忍下去的地步,卻沒想還是被他化解了。聽聞前幾日他去了垂拱殿一趟,也不知他到底說了什麼吶。”
餘潮生羞愧地紅了臉,不能言語。
頭一次,他升起了這樣強烈的不甘。
他與王溱是同榜進士,他是王溱之下的榜眼。他比王溱還年長數歲,但是徐毖說,他不夠資格與王子豐對弈。
餘潮生心潮澎湃,手指顫抖,快要壓制不住情緒。
徐毖看了他一眼,道:“知恥而後勇。你出身寒門,自小所學所看必然不如他。但時光冗長,上一個出身世家、驚才絕豔,生前將姓名刻在了功德碑上,死後卻隻能遺臭萬年的人,你可知道是誰?”
餘潮生:“是誰?”
徐毖品了口茶,笑道:“鍾泰生。或許,王子豐就是下一個鍾泰生呢?”
八月,唐慎得了聖旨,準備回京。
離京前他安排好銀引司的所有事,快要走時,他收到了一封請柬。
徵西大元帥李景德請他入府一敘。
第143章
當夜, 唐慎乘著馬車來到徵西元帥府赴宴。
西北黃沙多, 時至八月, 仍舊是狂沙漫天,人們要穿著厚衣、以紗巾包裹頭發,才能抵擋住這從北方吹來的黃沙。唐慎來到元帥府時, 天還未黑,尚有幾點餘光自西方照耀而下。李景德用一根鐵串架著一頭龐大肥美的黃牛,在火焰上滋滋地烤著。
火光映著李將軍滿是絡腮胡子的臉, 襯得他雙目炯炯有神, 專注極了。
小廝提醒說唐慎來了,李景德這才抬起頭, 他招招手:“可算是來了。瞧見這頭牛沒,這可是本將軍親自為你挑的, 可喜歡?”
大宋不是不可以吃牛肉,但是唐慎來到這個時代多年, 深知他開的細霞樓專門就有賣涮牛肉,他仍舊沒見過直接吃烤全牛的。
李景德果然非常人也。
唐慎道:“將軍怎麼親自烤牛?”
李景德招呼唐慎坐下,他大方道:“烤牛算什麼。行軍打仗時, 根本沒的肉吃。本將軍時常與士兵們就著野菜、喝點熱水, 墊墊肚子。野菜湯都算是美味了,還記得十二年前有次與遼軍在峽谷中相遇,我們被困了整整十六天,那時候連樹皮都吃!”
唐慎心道我還是問你怎麼親自烤牛,你怎的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
不是每個人都有榮幸吃李景德親自烤的肉, 他用匕首削下一片流油的腱子肉,撒上鹽粒,遞給唐慎。唐慎嘗了一口,肉質鮮滑美嫩,雖說口味淡了點,但也別有風味。他認真道:“將軍烤得極好。”
李景德哈哈一笑:“那便多吃些。”
兩人就著烤肉、喝著烈酒,唐慎喝了兩口就道:“我不勝酒力,怕是不能陪將軍繼續喝了。”
李景德:“那可千萬別再喝了,萬一喝醉了,豈不是壞了我的事。”
唐慎心裡一愣,他悄悄地打量著李景德,思索著這位李將軍居然還真是有事找他?不像啊,李景德是個直來直往的武夫,他的心中向來藏不住話。要是他真有什麼事想找自己商量,有必要這樣拐彎抹角,遲遲不說?
下一刻,李景德便用行動證實了唐慎對自己的評價:“其實這次本將軍請唐大人來,是想與你說說遼國的事。”
果然,這才是李景德嘛!
唐慎聞言,先看了看四周,發現不知不覺中元帥府上的人都離開了這座小院。
李景德竟然還是有備而來。
唐慎:“下官不懂將軍的意思。”
“你竟然不懂?你怎麼會不懂。你們這些文官啊,整天肚子裡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說話也總扯些亂七八糟的。比如那個蘇溫允,討厭本將軍就討厭唄,他討厭老子,老子還能少塊肉不成?老子當著他面,敢直接罵他小白臉,你瞧瞧他會當面罵老子不。”李景德吃了口肉,“嗨,又給扯遠了。我本來以為你和王子豐、蘇溫允他們那些家伙不同,沒想到你唐慎怎麼也學他們。”
唐慎本來還有些自持慎重,聽到這,他終究哭笑不得地說道:“將軍,下官是真不懂將軍的意思。”
“真不懂?”
“不懂。”
李景德撓撓頭:“那就說得再簡單點,什麼時候能把遼國的那群王八羔子給弄死?老子想打他們很多年了。”
唐慎默了默,道:“不可急於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