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說完,廚房又上了一道菜上桌。白瓷碗盤落在桌子上,發出咯噔一聲聲響,也如同唐慎此刻的心情。他腦中渾渾噩噩一片,自進了這右相府後,就陷入了迷陣,不知發生何事。如今,他驟然清醒,仿若有一隻無形的手撥開雲霧,終於讓他窺得一絲真相。
唐慎抬頭,道:“如今,也有人去我府上,請我一同入宮?”
唐慎說這話的同時,隔著半個盛京城的探花府上,姚三正開了門。他對一位謀士模樣的中年男人說道:“我家大人不在府上,他早已出門去了。”
謀士一愣。
右相府中,王詮雙目一亮:“此話從何說起?”
唐慎:“二皇子謀反逼宮,其餘兩位皇子想要捉拿他,必然不能貿然而去,那便是師出無名。他們要請一位大臣入宮相助,最好的人選莫過於幾位一品大員,比如叔祖您。然而尋常官員他們請的動,叔祖若不想去,哪怕是皇子也不可強求。所以叔祖將人打發走,他們就必然得走,別無選擇。”
“不錯。”王詮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可我不同。我身為諫議大夫,官職為四品,哪怕再受帝寵,也不過是四品。皇子要我作甚,我怎能不從。如若我進了某位皇子的麾下,那便代表了先生、代表了師兄,甚至還可以代表叔祖您。叔祖您連夜派人將我帶來府上,原來為的就是此事!”
王詮哈哈大笑起來,正巧牆外傳來一陣兵刃交加的聲音。他笑得開懷,似乎對牆外之事毫無畏懼,他贊嘆道:“子豐心悅於你,合乎情理,理當如此!”
唐慎手指一緊:“可我想知道一事。”
“但說無妨。”
“叔祖是如何知曉,今夜二皇子會逼宮呢?”
“你不若再猜猜?”
唐慎閉上了嘴,沉思許久。
右相府附近的兵刃相見已然結束,一切又歸於寧靜。
“叔祖不同於我,您在朝中布局多年,何處都有值得信賴的人。或許是從今夜五城兵馬司的調動,從京郊軍營的將兵來往,從御林軍中得出的結論……”頓了頓,唐慎遲疑片刻,問道:“但既然叔祖早已知曉,那必然還會有其他人知曉。陛下重病不醒,如今能阻攔這場宮變的唯有兩位皇子。二皇子逼宮,四皇子、五皇子進宮去救……”
Advertisement
唐慎的聲音戛然而止。
王詮望著滿桌的菜色,溫和笑道:“覺出不對了?”
“叔祖是大宋的股肱之臣,如若您早早知曉此事,定然不會看它就如此發生。除了您,紀相也肯定是知曉的,他也絕不會坐看一切。所以能讓您作壁上觀,眼睜睜見著兩位皇子與二皇子刀劍交加的人……”
唐慎忽然閉了口,不再吭聲。
王詮放下茶盞,長嘆道:“一年前子豐與我說,他也看不透,但他隻道,相信那個人。常言道,三個臭皮匠頂得一個諸葛亮,然而這不過是句玩笑話罷了。這大宋朝堂上下,誰又比得上那位呢?”
唐慎:“可是一切是為何啊。”
“為何?你想知曉,我想知曉,子豐也想知曉。然而除了那人自己,誰都不知曉啊!”
盛京城中,兵荒馬亂。
官員們紛紛裹著衣服起了身,一個個在書房中瑟瑟發抖,不知該如何是好。
左丞陳凌海聽聞二皇子造反一事,當即變了臉色:“怎能如此?”五皇子趙基派人來請他,他猶豫片刻,長長嘆氣:“說我病了,關門不見客。”
右丞徐毖更是有趣。
早在昨日,徐毖便離開盛京,到北直隸的農莊裡遊樂。正好是過年時節,官員們的休沐日,誰都不知道徐毖竟然不在京中。
而左相紀翁集的門前,趙敬和趙基的人馬也都在兩側等著。
左相府大門緊閉,府中一片漆黑,寂靜無聲。沒人去應這些將兵的敲門聲,但這些將兵也不肯走,就在門外守著。
左相府的西北角,一處簡陋荒僻的院子裡,一盞油燈微微地亮著,照亮不大的房間。
誰都猜不到,這裡竟然是紀翁集的書房。
屋中隻有一盞油燈,左相夫妻二人相對坐在桌子的兩側,就著這小小的燈光,一個低頭縫制衣裳,一個拿筆寫字。
紀老夫人將衣袖縫補好,她抬起頭,看清紀相紙上寫的字。她喉間一滯,過了會兒,她輕聲說道:“都這般晚了,還不睡麼。”
紀相如若初醒,他抬起頭,看向老妻:“夫人累了?”
如今早已過了子時,兩人都是一把老骨頭,如何能不累。
但紀老夫人笑了笑,不曾開口。
紀翁集低下頭,看向自己寫的字,他目光一停,驟然無言。
隻見那一整面的宣紙上,寫的密密麻麻的隻有一個字——
“趙”。
紀翁集後仰著靠在椅背上,望著這滿紙的“趙”字,他指著這個字,對老妻說道:“夫人說,我寫的是什麼字呢?”
“瞧著是個趙字。”
“是個趙字,是誰的趙字。是趙尚,趙敬,趙基……不能是趙敖。或許是趙輔?”
紀老夫人臉色一變,她雖是深閨婦人,但也知道趙輔是當今聖上的名諱。
“相公!”
“還是趙璿?”
驀然,紀翁集站起身,去拿衣裳。紀老夫人急忙跟了過去:“這是要作甚?”
紀相笑道:“屋外有人敲門,夫人未聽見嗎?”
紀老夫人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她聽得到這一夜滿城的廝殺聲。她紅了眼眶,埋怨道:“可就不能不出去麼。”一邊說著,她一邊為紀翁集穿理衣裳。
“能,又不能。”
“诶?”
紀翁集朗聲一笑,扶起夫人粗糙的雙手,聲音溫柔:“這五十多年來,辛苦夫人了。盛京的日子是不好過的,為夫記得,家中還有一些田畝。”
紀老夫人:“你說起這個作甚。”
“隻是想起來罷了。”
紀老夫人親自送紀相出門,眼見他要打開大門,她忍不住又道:“當真一定要出去?”
紀相認真地凝視妻子:“當真,一定。”
“為何?”
紀相暢快地笑道:“不在眼前也就罷了,既然在了眼前,如何能見它再來一次!”
下一刻,紀相開了府門,四皇子趙敬和五皇子趙基的人馬都在府外等候多時,紀翁集突然出現,他們誰都沒反應過來。
紀相穿著一身深紅官袍,他放眼一望,不怒自威:“進宮吧。”
“是!”
第135章
此刻的大宋皇宮中, 隻見燈火通明, 是兵聲四起。
數不清的御林軍舉著火把, 持著長槍,警惕地巡邏。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一個穿著黑色鬥篷的人影悄悄地跑進皇宮東北角的淨心殿。淨心殿是去歲皇帝剛剛修建的宮殿, 專門用來供奉佛像。
黑袍人影進入殿中後,他掀開鬥篷,早在殿中多時的二皇子趙尚看清他的面孔, 急忙走上來。
趙尚:“大師, 這到底是怎麼了,外頭到底發生了何事。怎麼突然就亂了起來, 可是出了什麼事?”
趙尚急得滿頭是汗,可他被皇帝關在淨心殿中, 根本出不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今夜他吃了齋飯, 正要為太後抄寫經文,才抄到一半,就聽到殿外傳來一陣陣打鬥聲。趙尚嚇得魂飛魄散, 還以為是趙輔要把自己抓去砍了, 可他躲在柱子後等了半天,也沒人進來。直到半個時辰後,才等來善聽。
善聽那張不悲不喜的面龐上看不出一絲情緒,他雙手合十,行了個僧禮, 徐徐道:“殿下,確實出了事。陛下病重,早已纏綿病榻三日有餘。今日,有皇子舉兵造反,如今怕是已經殺到宮門口了。”
趙尚驚駭地睜大眼:“逼宮?!”
善聽的聲音好似從迷霧中來:“是,逼宮。”
“他怎麼敢!”趙尚怒吼道,“是誰,是趙敬還是趙基,他們竟然敢做這樣大不敬的事?”
“貧僧也不知曉。”
話音剛落,遠處又傳來一陣槍戟相撞的鐵器聲,趙尚嚇了一跳,他顫抖著嗓子道:“那這可如何是好?”他是被皇帝關在淨心殿的,謀士們都不在身邊,此時此刻趙尚徹底慌了神,不知該如何是好。
但毫無疑問,逼宮的無論是趙敬還是趙基,一旦他們得逞,都必然不會留下他這個二哥。
趙尚甚至想到了:“莫不會還把逼宮的千古罪名安在我頭上吧?”
趙尚捏緊手指,恨不得將自己那位逼宮的弟弟親手射死。
然而他現在身無甲胄,別說把反賊絞殺,他連逃都逃不出這個皇宮。正在趙尚滿心焦躁之時,善聽道:“陛下病重,宮中的御林軍群龍無首,唯有二殿下才可迎敵。”
“我?”
善聽:“正是。殿下是皇子,除了您,誰也不能調動宮中的三千御林軍。殿下,不可再猶豫了,請速速前往昭德門,在叛賊殺進皇宮前,阻攔他們。”
趙尚心頭一熱:“大師說得對,總不能坐以待斃!”
淨心殿的大門轟然敞開,趙尚踏出殿門,隻見御林軍首領阮奉正等在殿門口。趙尚回頭看了善聽一眼,感動道:“多謝大師,今日,隻要本殿下還活著,叛黨休想進宮靠近父皇一步!”
阮奉單膝跪地,他低著頭,將神色藏在夜色中:“請殿下下令。”
趙尚目光堅定:“叛賊是從何處攻進皇宮的?”
阮奉:“昭德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