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瞧見一眼,唐慎就會記住內容,此刻他說得信心十足,仿佛真的聽懂了似的。
王溱意味深長地瞧著他:“對,你真懂這首曲子?”
唐慎:“我都將它的曲詞說出來了,師兄還覺得我不知曉?”
王溱笑了:“好,那你便知曉。”
晚上用飯時,唐慎聊起姑蘇府的事:“我許久沒回姑蘇府,如今想來,已經有兩個年頭,真有些想家了。師兄可想念琅琊王氏,想念金陵府?師兄離家也遠,許久不回,隻怕回去也會覺得物是人非,處處不同吧。”
王溱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他抬目打量唐慎,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朵兒花。可他畢竟不是神仙,看了會兒,他便笑道:“今年過年我是回了金陵府的,待到明年,我與小師弟一起回江南過年如何?”
唐慎笑道:“自然是好。幾年前我去過琅琊王氏一次,其博大深遠,令我至今難忘。”
吃過晚飯,唐慎告辭離開,兩人約好中秋時到尚書府一起賞月。
離開尚書府後,唐慎神色一變,他斷定:“王子豐不知道崔曉的事!”
金陵府是琅琊王氏的本家,算得上是王溱的地盤。如果這崔曉真的心懷不軌,絕對瞞不過琅琊王氏的眼睛,王氏也會將此事告訴給王溱。可現在王溱一概不知,這就說明十有八九,那崔曉真是出了什麼事來求唐慎,並沒有他心。
唐慎心裡已經有了判斷,但他還是將崔曉關在牢中,等著姚三回來。
八月十二,姚三還遠在金陵府沒回來,就先到了太後的冥壽。
在太後的冥壽前,趙輔給了三位皇子十日的時間,讓他們準備壽宴。
三位皇子頭次被趙輔賜予這麼大的差事,又是同時給三個人的,三人都意識到其中不簡單,各個使出渾身解數,想將差事辦好。太後壽宴不是什麼難事,三人分工明確,都辦得妥妥當當,十分漂亮。但這其中有個插曲,王溱在某日逗鳥時,曾經打趣似的說給唐慎聽。
說是三位皇子剛接了差事的第二天,二皇子趙尚便去了勤政殿,找到禮部尚書孟阆。
孟阆見到貴客,也是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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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尚表明來意:“去歲皇奶奶的壽宴,是交由孟大人辦的。如今我接了這個差事,卻年輕稚嫩,不懂其中深意,怕觸犯一些禁忌。趙尚學藝不精,對周禮常常不求甚解,隻通一二,所以特來求見孟大人,望孟大人為我指點迷津。”
孟阆松了口氣:“原來是此事,下官身為禮部尚書,自然當為殿下辦事。”
趙尚早就將事情辦妥,不需孟阆擔心,孟阆也根本指點不出什麼差錯。但他仍舊來做了這個門面功夫,等於借此與孟阆拉進關系。去歲他本就因為遼國使團的事和孟阆有過一段時間的共事,如今三個皇子一起接差事,就趙尚來拜訪孟阆,兩人關系更加親密。
王溱將鳥食撒給那隻黃鸝,他的聲音清潤動聽:“小師弟如今覺得,二皇子此人如何?”
唐慎也聽得瞠目結舌:“看來是我小瞧那位二殿下了。”
王溱伸手在唐慎的眉心輕輕點了一下,唐慎抬手摸了摸額頭。
王溱:“是人,皆有私心。因私心而動,便是有所圖謀。孟阆不例外,趙尚更不例外。”
“師兄也有私心麼?”
王溱頓了頓,悠然笑道:“自然有。”
唐慎好奇起來:“師兄的私心是什麼?”
“自古有言,三十而立。明歲,我就三十歲了。”
唐慎:“……?”哈?
王溱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所謂三十而立,男子先成家,後立業。
王溱對此深感愧疚,隻覺自己空讀詩書二十載,本以為不負天地不負君,可獨獨辜負了祖先教誨,枉顧禮儀,先是立業,卻未成家。這等不循禮法的事,王大人自然不會去做,也自然要改。如今改倒還來得及。
待到八月十二,太後冥壽當日,趙輔換上一身禮袍,帶群臣來到定國寺,先為太後祈福祭天。
唐慎身為諫議大夫,他身處百官前列,諸多四品以下的官員都在他的身後,烏壓壓地跪了一片。祭天時,連趙輔也要跪。趙輔身著厚重繁復的禮服,一步一步走到天壇前。他抬首望著太後的靈位,頓時熱淚盈眶,雙膝跪下,為太後祈福。
天子跪,而百官叩首。
群臣立即叩首向地,不敢抬頭。
隻見數百人塞滿了碩大的定國寺,可卻針落有聲,寂靜不已。
這時,唐慎聽到一道誦經聲輕輕響起。仿若來自西方極樂的禪音,此聲響起,便聽百鳥俱寂,群蟲不鳴。此人一聲聲撥弄著檀木佛珠,一字字為太後祈福誦經。待他念完一整篇《地藏菩薩本願經》,天子從蒲團上起身,百官也終於抬頭。
唐慎定睛一瞧,終於看見了這人。
隻見天壇上,欽天監監正跪在皇帝左側,而皇帝的右側則站著個和尚。他長了一張圓臉,慈眉善目,隨意的一眼便教人覺得通心溫順,萬界空靈。
唐慎看呆了好一會兒,他的心中驀然閃過了一個名字。
這就是善聽和尚。
在定國寺中為太後祈福後,百官隨著皇帝回到皇宮,參與壽宴。
眾人離開定國寺時,一個身穿道袍的身影身形鬼祟,急匆匆地來到二品官員的馬車附近。李肖仁等了半天,終於等到王溱。他雙目一亮,趕忙走過去,喊道:“王大人。”
王溱轉過身,見到是李肖仁。清雅的臉龐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王溱輕聲道:“原來是李大人。”
第116章
李肖仁獨自一人找上王溱, 顯然有事要說。
王溱適會其意, 道:“時間尚早, 方才來定國寺的路上,我曾見山腳下有一個歇腳的茶館。”
李肖仁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王大人若有意,我們二人去那茶館歇歇?”
王溱一笑:“善。”
兩人一起來到茶館。
這茶館開在定國寺下, 沾染了定國寺旺盛的香火。雖說身處山坳之中,茶客卻不少,都是上山焚香禮佛前來這裡歇歇腳的。二人進了茶館後, 特意找了個雅間。
一進屋子, 李肖仁便喪氣道:“王大人今日見到那善聽了?”
王溱:“我先前就曾在登仙臺見過善聽大師。李大人,是有事要說?”
李肖仁忽然開始懷疑王溱對善聽的態度, 他舉棋不定,難以開口。可如今他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隻猶豫片刻,便對王溱道:“實不相瞞, 王大人,自那善聽進宮後,深得陛下寵信。每日他都會為陛下煉制丹藥, 誦念經文。尋常的事我便不說了, 免得王大人誤會,我李肖仁並非那等一心排除異己的奸臣。”這話說完,李肖仁自己都頓了下,他說出來心虛。他清清嗓子,繼續道:“我隻是覺得有些不對。”
王溱悠然道:“李大人陪伴陛下二十餘載, 您的拳拳忠心,朝堂皆知。”
李肖仁明知王溱這是在打官腔,但他還是聽得順耳。他徹底放下了心,知道王溱還是站在自己這邊的。想來也是,他與王溱相識多年,那善聽是今歲才進京的。王溱就算想撇開他去結實善聽,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得不償失。
李肖仁:“自十幾年前陛下偶感重疾,昏迷數十日不醒後,便踏上了尋道成仙之路。往日聖上每日都會去登仙臺修仙,吐納天地靈氣,可通常隻有一個時辰。陛下謹慎自制,即便修仙,也勤政不倦。然那善聽來了後,陛下處理政務的時間便少了,每日要在登仙臺待上三個時辰!”
王溱露出驚訝的神情。
看著他的表情,李肖仁十分滿意,他繼續道:“我曾經勸說過陛下,莫要因為修仙而傷了龍體。天地靈氣自百會而入,途神庭,貫晴明。以三陰交會,於湧泉而出時,便得一個呼吸吐納的大自在之境。太過強求,反倒會過猶不及,聖上更應當注意龍體。但聖上並未聽我的,反而當即就叫了善聽和尚來,講誦經文。”
“李大人的意思是……”
李肖仁目露憂愁,語氣擔心道:“下官是擔心,每日陛下花費那般多的心血在煉丹修仙上,若是誤了龍體,這可如何是好?”
二人自茶館道別,分頭回京。
和王溱分開後,李肖仁立刻變了臉色,露出本來面目。
“也不知這王子豐能不能出謀劃策,將那該死的善聽除去!”
李肖仁的徒弟早已在茶館外等候多時了,見他出來,小道童趕忙跑上去給師父打傘扇扇。李肖仁抱怨的話自然也傳到他的耳中,小道童眼珠子一轉,道:“師父,這王子豐真能替咱們解決了那個禿驢麼?”
李肖仁:“我怎的知道!”
小道童呆住:“啊?”
“唉,我也隻是死馬當活馬醫了。如今為師三天見不到陛下一面,反而那善聽每日都被留在登仙臺中,給陛下傳誦經文。我方才對王子豐說的,可都是肺腑之言,再這般下去,聖上的龍體必然會有所影響。唉,王子豐其人,時至今日我都未曾看得透他,隻希望這一次他能拉我們一把。若是得了他的恩惠,我自然會記在心上,日後報答。”
趙輔曾經尋道修仙,尋了二十餘載、修了二十餘載。如今他突然去吃齋念佛了,朝中大臣雖覺得十分荒唐,但皇帝要做的事,他人豈敢置喙。御史臺仿佛不知道善聽這個人似的,沒有一個御史彈劾其人。
開平三十一年,朝堂上掀起一陣狂然大波。這驚濤駭浪並非因為趙輔突然改尋道為信佛,而是三位皇子入了朝堂,開始辦差了。
趙輔今年六十有七,他的皇子倒是年歲不大,年紀最大的二皇子趙尚也不過三十有二。三個皇子早已不是垂髫小兒,趙輔忽視了他們這些年,現在突然讓他們入朝辦差,這似乎是一個敏感的信號。
盛京,右相府。
盛京城中有句順口溜,常常在街頭巷尾為兒童傳唱,唱的是大宋的兩位丞相。隻道“柴米油鹽左相府,仙境人間尋右相”,說的就是左相紀翁集為官廉潔,兩袖清風,家中沒有二兩物件。而右相王詮就不同了,王相公自然也不是個貪官汙吏,可架不住人王相公出身世家名門,家境優渥。右相府極盡江南園林之柔美,平常看看自然無礙,但一與落魄荒涼的左相府一比,就成了人間仙境。
此時此刻,右相王詮站在書齋前,開了窗戶,遠遠望著園中的滿池荷花。
這書齋叫“八求齋”,一塊匾額高懸於門外,寫著龍飛鳳舞的“八求齋”三字。這字可不平凡,出自皇帝趙輔的手筆。所謂八求齋,取自前朝藏書家的“求書八法”,是讀書人高雅寧靜的情趣。
王詮的八求齋中放了六排書架,一進屋便能嗅到淡淡墨香。
遙望著池塘蓮花,右相微微皺起眉,長嘆一聲:“若是風雨將至,這一池荷花該如何藏身,才能躲過那風吹雨打滿目殘的結局!”
“叔祖因何感慨?”
王詮回身道:“你可莫要說,你看不出這朝堂之上即將掀起的雲湧之勢!”
王溱站在書架之間,聞言笑了:“如今隻見風平浪靜,叔祖為何又要未雨綢繆。”
王詮:“子豐是得了什麼消息?”
“未曾。”
“那如何這般從容?”
王詮執掌朝堂多年,與紀翁集也較量了多年,可如今面對紀翁集,他敢說上一句知根知底。偏偏面對自己這個侄兒,會時有不解。不知何時,王溱已經比他更貼近那位帝王的心。所謂君心難測,君心莫測!比起他與紀翁集,趙輔更信任王溱、蘇溫允這些年輕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