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仔細打量這四人,最後他的目光落向一個矮瘦男人的身上。這個精瘦的中年漢子長了一張深刻的臉龐,和李景德有些相似,他們雖然沒有遼人血統,可都有點像遼人。這男人雙手垂下,放在身前,舉止恭敬。
林栩注意到唐慎在看這人,立刻道:“王相公所推薦的人,也是此人。”
唐慎一愣,抬頭看他。
林栩:“王相公在信上說,若是唐大人另有選擇,也不必另說,因為這四人都是絕對可以信得過的。不過如果唐大人選擇了此人,王相公說,此人您可放心地用,您曾經聽過、想過、猜過的事,確實是此人查到的。”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唐慎心中波瀾起伏。
原來這林栩真的是師兄的心腹!
師兄竟然連“銀引司有打聽遼國情報專門的門路”這件事都不避諱他,看來自己可以更信任他一些。
唐慎不動聲色地說道:“那便是他了。”
這中年男人也是機靈,立即道:“草民喬寅,家中排行第九,旁人都叫一聲喬九。喬九願為大人辦事,絕不令大人失望。”
唐慎:“你可懂茶葉?”
喬九:“懂。草民做過許多生意,年輕時候也去過南方,有跟著朋友做過茶葉生意,隻是很多年沒再做了。”
唐慎:“好,我要你一天內,成為一個茶商。你自江南姑蘇府來,賣的是上好的一品碧螺春。”
喬九連連應下。
林栩帶著其他人先行走了,隻剩下這個喬九在驛館裡都留了一會兒。
到了傍晚,王溱送給唐慎的信也寄到了幽州驛館。
唐慎從官差手中拿到信,急忙打開。薄薄的宣紙上,王溱優雅瀟灑的字體徐徐舒展,哪怕寫的是頗為秀氣的小楷,也藏不住落筆之人的清然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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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王溱說了自己派林栩幫著唐慎選人的事,他要唐慎別多想,自己並不是想插手此事,隻是銀引司早就在遼國有部署,如今隻是順理成章,將差事交到唐慎手中。
“……今日與先生一同看了一株垂絲海棠,萬條低垂如美人青發。想起景則還在幽州,隻見黃沙漫天,春風不度,不由唉聲嘆氣。先生問子豐為何憂愁,我道思念師弟。知你向來喜歡揶揄於我,卻又不得要領,屢屢挫敗,不若與你說說,先生是如何發難的。”
信的前面一長段,說的都是正事,唐慎看得聚精會神。等看到最後,突然王溱說起自己的趣事,唐慎眼前一亮。來幽州城的這半個月,唐慎幾乎日日緊繃,從未松懈過。如今看到王溱的這封信,他心頭一暖,低聲喃喃道:“師兄,我亦思念你了。”
接著再往下看。
“先生言,自古常道一句話,贈予子豐,恰為適當。”
“我言,何話?”
“先生仰天長嘆,隻道,兒行千裡母擔憂!”
“小師弟,你道我是該牽掛於你,還是不該?”
唐慎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封信,他用指腹細細摸索王子豐的字。一開始還是在笑,過了片刻,臉上的笑容慢慢消散。唐慎感動道:“師兄對我說了這樣個笑話,甚至拿自己打趣,不就是希望我能更為輕松些,不要太逼著自己了?”
心中對王子豐的思念更濃了許多,仿若幽州士兵最愛喝的燒刀子酒,燒得唐慎心神俱震。
然而不過片刻,蘇溫允的話浮現在腦海中,唐慎的面色又冷了下來。
三日前,蘇溫允恐怕萬萬沒想到,唐慎斬釘截鐵、不容懷疑地斥責他,說他汙蔑王溱,毀壞王溱的名譽。蘇溫允竟然被他唬著了,信了唐慎的鬼話,以為自己真誤會了王溱。推己及人,他甚至還給王溱道歉了。
誰曾想,當日連唐慎都被他說動搖了!之後他義正言辭地指責蘇溫允,僅僅是為了維護王溱罷了,並沒有任何切實證據。
王溱今年二十有九,至今未婚,無非就三個原因。
一來他沒有瞧得上的人,眼光太高,不肯屈就,所以至今沒有婚配。
二來他不舉,雖說有的人可能會糊弄過去,隨便娶妻成家,甚至將婚後無子的事怪罪在女人身上,推卸責任。但唐慎知道王溱不是這樣的人,如果自家師兄真的不舉,他絕不會去禍害其他姑娘。
三來……
“王子豐真喜歡男人?”
唐慎眉毛皺成一團,整個臉都皺成了苦瓜臉。他左右為難,冥思苦想了許久,終於長長一嘆:“不舉和斷袖,到底哪個才更好?”頓了頓,他又道:“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哪怕師兄喜歡男人那又如何,他依舊是我師兄。”
目光在這張薄薄的信紙上停留許久,唐慎自己都沒注意到,在他思索王子豐到底是不舉還是斷袖的時候,他手指下意識地捏著宣紙,幾乎要將這張紙捏碎。然而當他想明白後,他竟然松了口氣,甚至心底深處還有絲莫名的期待。
唐慎勾起嘴角,笑道:“我自當陪他一生,待他如親人。”
唐慎自我安慰一樣地下定決心。他拿出宣紙,開始給王溱回信。
第二日清晨,唐慎悄悄收拾了行禮,放在驛館房間中。為了掩人耳目,他命書童奉筆依舊留在幽州,自己一個人進遼。早晨,唐慎喚來一個官差,將自己寫給王溱的信交給對方:“大約幾日能到盛京?”
官差道:“回大人的話,這並非軍情,所以不可走急道。若是正常來說,需要六日。如果大人需要,小的可特意說一聲,大約四日就能到。”
“四日……不必了,就六日吧。”
“是。”
送信的時候,唐慎碰上了蘇溫允。
兩人在走廊上相遇,互相看了一眼。
蘇溫允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唐大人,真是不巧。”
唐慎拱手行禮:“下官見過工部右侍郎大人。”
蘇溫允睨了他一眼,抬步離開。兩人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唐慎低聲道:“今日深夜。”
蘇溫允腳步一頓,繼續向前,揚長而去。
入夜,幽州城一片寂靜,唯有春季經常刮起的大風呼嘯著吹著城中的胡楊樹,響起哗啦啦的聲音。
幽州城東,兩輛裝著軍餉的馬車噠噠地駛過。
馬車走到城門下,守門的將士攔下車,朗聲道:“什麼車,半夜出城所為何事?”
隨車而行的官差立即拿了批文,送到這將士的手上,他賠笑道:“大人,小的是銀引司的差役。銀引司新進了一批軍餉,徵西元帥李將軍急用,所以不得已半夜要送去。您瞧瞧,這是銀引司的官印和李將軍的令牌批印。”
幽州城的士兵和銀引司向來不和,這守城士兵看了看批文,發現確實是銀引司的官印,上頭的徵西元帥令牌印估計也是真的。
銀引司之所以這麼惹人討厭,除了它掌管幽州大營所有的軍餉軍用外,還有一點,就是銀引司總是不按常理出牌。銀契什麼的就不必說了,大半夜送軍餉的事銀引司還真幹過,且不止幹過一次。
這士兵本想為難兩句,一旁的另一個守城士兵道:“诶,是李將軍的差事。將軍的脾氣你我又不是不知道,放行吧。”
士兵想了想,無奈道:“走吧。”
城門吱呀一聲打開,士兵們壓根沒去檢查車上的東西,就放了兩輛馬車出門。
軍餉馬車出幽州城的事,沒有引起城中任何人的注意。這事甚至都沒傳到李景德耳中,李景德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己大半夜找銀引司要了一批軍餉。
四月初八,濃雲密布,不見星月。
幽州驛館中,蘇溫允一夜未眠,他坐在桌子前一杯杯地給自己倒茶。等到了天色灑亮,他再要給自己倒一杯茶,忽然發現茶壺不知何時已經空了,而他也已然喝了一肚子的涼水。
另一邊,唐慎帶著人馬順利地出了幽州城,沒有驚動任何一方。
到了宋遼邊境,這兩輛馬車改頭換面,那位說自己是銀引司差役的年輕男人,原來竟是喬九的親生兒子。他們搖身一變,喬九成了一個來自江南的茶商,唐慎等人則化身成同行的茶販,盧深等幾個武將則變成隨隊的武師。
馬車上的軍餉是一包包的茶葉。
來到宋遼邊境,喬九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幽州府衙批文,順利通關,進入遼國。
初入遼境,一切與大宋民間沒有不同,城鎮酒樓應有盡有。等到再往裡走,都城越加減少,沿途大多是一個個聚積遷徙的部落。每遇到一個小城,眾人都會停下來補給物資。
然而有件事倒是相反的。
唐慎剛進遼國,在遼國與大宋邊境處,他們見到的遼人一個個對他們怒目相視,仿佛經年死敵。但到了遼國深處,那些從未經歷過宋遼戰役的遼人們對他們就沒那麼大敵意,隻是言行舉止間一副輕蔑傲慢的姿態,毫不掩飾。
一行人頂著風沙,六日後,才風塵僕僕地抵達遼國南京析津府。
進城門時,喬九彎腰哈背,不停地給守城門的遼兵塞錢。唐慎站在這高大巍峨的析津府前,他緩緩抬頭,看著城門上碩大的“析津”二字,他心思震蕩,久久不能回神。
“公子,可是瞧見什麼東西了?”
唐慎轉首看向對方。說話的是喬九的兒子,但是如今在他們這支商隊裡,喬九的兒子扮演的是一個伙計,而唐慎扮演的則是喬九的兒子。
宋商來遼,都喜歡裹上麻布,遮擋風沙。
唐慎的臉被褐色的麻布擋住,隻露出一雙眼睛。他點點頭,伸手指著析津府城門上的兩個字,道:“這兩個字寫得不錯,竟然還是漢字。”
喬幸道:“南京原本不叫析津府,是十多年前,遼國的王子太師給改的名,這兩個字聽聞也是他寫的。”說著,他壓低聲音,在唐慎的耳邊道:“大人喜歡遼國王子太師的字?這太師的墨寶也不是不可求,若是您想要,是可以弄到的。”
唐慎低笑一聲。
遼人寫漢字,再好看能好看到哪裡去?
這遼國王子太師的字寫得是不錯,但也就是唐慎這個水平。和傅渭、王溱比起來,簡直是班門弄斧。
喬幸發現自己拍錯了馬屁,沒再說話。
喬九塞了三個錢袋,終於將這群貪婪的守城遼兵給喂飽了。不過能花錢總是好事,這幾個遼兵隨隨便便地就將他們放入城,壓根沒怎麼盤問。
等進了析津府,眾人在喬九早就安排好的客棧下榻。
唐慎站在窗邊,俯視析津府。他身後幫他收拾東西的伙計並不明白他在看什麼,可唐慎卻知道,他眼前所看的並不是析津,而是千年之後,那個繁華至極的北京城!
不錯,遼國的南京析津府,正是千年後的北京。
遼國多是部落聯盟,國境內的大都市不多,最為重要的就是五京。分別是上京臨潢府,中京大定府,東京遼陽府,西京大同府和南京析津府。上京臨潢府是遼國首都,其餘四都則是陪都。
來到析津府,唐慎心中感慨萬千。然而他甚至不知道,千年之後,腳下這片土地到底會不會成為他記憶中的那個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