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坐在一旁,王詮道:“為何將那封折子給我?”
唐慎默了默,道:“師兄不在,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給王相公。”
王詮笑了:“你對子豐倒是無比信任。”
唐慎沒吭聲,他心道:我信任王子豐不錯,但我不信任你。隻是權衡之後,選擇將這封折子給你。
正如王子豐所說,謝家早已衰敗,王氏依舊鼎盛。他相信王氏子弟,所以他將這封折子給了王詮。
王詮定定望著唐慎,仿佛要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許久,這位當朝權臣笑了聲,起身道:“聽傅希如說過,他雖是你的先生,卻從未教過你一天課,將你託付給了子豐。如今看來,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唐慎這下真的有點惶恐:“王相公過譽了。”
竟然說他比王子豐強,唐慎還是有點心虛的。他家師兄脾氣古怪,唐慎至今沒摸清楚王溱的心思。萬一王子豐聽說了王詮誇唐慎勝過自己,嫉妒生氣了,那可怎麼辦。
王詮笑道:“今日便到此吧。”
話畢,王詮起身離開。
桌上的撥霞供壓根沒動過一筷子,等王詮走了,唐慎才松了口氣,叫來陸掌櫃和唐璜一起吃火鍋。
唐璜見到這一大桌的菜都沒吃,驚訝道:“這可是咱們精心挑選的最新鮮的菜,哥,你們怎麼一口沒吃?可好吃了!”
唐慎調侃道:“你心裡就想著吃。”
唐璜撇撇嘴,理直氣壯:“民以食為天!”
唐慎感慨道:“民以食為天?這話說的真好啊。”
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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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璜哪裡知道,剛才待在這間屋子裡的是當朝右相王詮!她又哪裡知道,剛剛在這屋子裡討論的,便是真正的讓更多百姓能吃上飯的事情!
王詮是如何操作的,唐慎並不知道。
開平三十年,西北大捷,遼人的銳氣被狠狠挫傷。趙輔大喜,犒賞三軍。戶部左侍郎徐令厚進諫,說尋常犒賞軍兵,旅途多損耗,往往見效不佳。如今戶部尚書王溱不在盛京,戶部右侍郎秦嗣又被軟禁,徐令厚便主動提出在西北設立銀引司,專管軍兵一事。
趙輔應允。
等到五月,王溱等人回京。廣陵府的度支司一案正式了結,大理寺抓了一些官,刑部也抓了一些人。
趙輔痛心疾首地說道:“太祖廢除三司,爾等真以為,僅僅是為了削減相權?”
開平皇帝向來是個喜歡暗示的皇帝,他從沒說過這麼直白的話。他如今這麼說,垂拱殿中,權臣們齊刷刷作揖行禮。要不是大宋的官員不用跪皇帝,不用懷疑,現在應該是撲騰跪了一地。
趙輔嘆氣道:“眾卿不明白太祖的良苦用心啊!”
五月,趙輔廢除了度支司。這個剛剛被重立不到一年的部門,就這樣被輕松廢除了。
中書參知政事趙靖因督管不力,被貶謫到湖西,任秦州四品府尹。戶部右侍郎秦嗣也因監察不力,被貶謫到柳州,做了節度使。二人接到聖旨後,皆沒有機會再次面聖。
趙靖和秦嗣接了聖旨,兩人都茫然地看著天空。
次日,趙靖來到左相府,拜見了自己的老師。
左相紀翁集出身寒門,他現在雖然貴為左相,可那是真正的兩袖清風。他接待了自己的得意門生,桌上擺的菜是左相夫人親手做的,菜是野菜,也隻有兩葷兩素。
趙靖見到左相,兩眼含淚,直接跪下:“學生對不住先生!”
紀翁集虛扶住他,沒讓他真的兩膝跪地。紀翁集道:“伯安哪裡對不住為師了,先來吃菜吧,莫要哭哭啼啼的。雖說這隻是些野菜,但你去了秦州,或許連這些野菜都吃不到了。”
秦州自古乃荒涼之地,趙靖這一去,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來。
趙靖哪裡吃得下飯,他哽咽著嗓子:“學生做事不力,還連累先生,被陛下當庭斥責。”
紀翁集笑道:“不是你做事不力,是我想錯了。我本以為王詮推動賦改一事,為的是他世家大族的利益,於是橫插一手,重開了度支司。如今一年過去,再回首相望,是我小瞧了他王德佔,我狹隘了,此事上,我不如他的氣度!”
趙靖不解道:“先生?”
“王詮要做的事,這些月來,我漸漸有些看懂了。他若真的做成了,那是件好事,是件大事。如今他再在西北設立銀引司,我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卻再也沒有能力插一手了。”
趙靖自責道:“是學生沒有辦好事。”
紀翁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趙靖茫然不解。
紀翁集吃了口菜,筷子虛浮著指向北方。那是大宋皇宮的方向。“你瞧如今,老夫最得意的門生被貶謫去了秦州,左相一派勢頭大減。皇帝終於該安心了吧?”
趙靖想了許久,將過去這一年的所見所聞都細細回憶了一遍。
趙靖驟然渾身一涼,接著是一腔熱血從胸中噴湧而出。他是紀翁集的得意門生,自然不蠢,他如今真的也明白了。
趙靖起身作揖:“先生大義,學生明白了!”
紀翁集悠然一笑:“吃菜!”
第82章
與其他丞相府邸相比, 左相府真算得上寒酸。
師生二人用過飯後, 兩人用湿布擦淨了手, 來到紀翁集的書齋。
門剛一開,陳舊的紙墨氣息撲面而來。紀翁集進去書齋,取了幾本書, 遞給趙靖。趙靖雙手接過這些書。
紀翁集:“秦州道路崎嶇,山巒疊嶂,再相見也不知何年。你在那兒多讀些書, 待以後回京時, 與為師再說說。”
趙靖:“學生知道了。”
送了一些書,師生二人就此告別。
趙靖深深作揖, 雙手高舉:“願與先生,再會盛京。”
紀翁集笑道:“去吧。”
趙靖轉身離開, 再沒回頭。當日下午,一輛輕便的馬車攜著幾箱子書, 離開了盛京。到了傍晚時,戶部右侍郎府門口,幾輛馬車也裝載著衣裝行囊, 出了城。往城外走了大約十裡路, 到了十裡亭旁,戶部右侍郎秦嗣掀開車簾,雙眼一亮,命令車夫停車。
馬車停下了,穿著便裝的秦嗣快步走到十裡亭, 行禮道:“罪官秦嗣,見過尚書大人。”
隻見黃沙漫天,悠悠古道上,這座小巧簡陋的亭子裡,等候秦嗣已久的人正是王溱。
王溱上下望了望,語氣溫和:“秦大人清減許多。”
秦嗣心裡發苦。
自年初廣陵府出了事,他就被皇帝軟禁在府中,到現在已經快有半年。再好的人,也會日漸消瘦,愁緒綿延。秦嗣道:“罪官有愧於尚書大人,未曾辦好度支司和戶部的差事。”
王溱詫異道:“你沒有辦好嗎?”
“大人?”
“每逢晴天朗空前,總是會見烏雲蔽日,大雨磅礴。然雨後天霽,日頭總是會比雨前更加的好。難道秦大人不是這般以為的?”
秦嗣神色復雜,最後長嘆一聲,道:“是。”
王溱笑而不語。
王詮以賦改二十三條為幌子,想要暗中推行“以紙代幣”,瞞住世家大族的耳目。然而這條路失敗了,被堵死了。去走這條路的人,無論是趙靖還是秦嗣,都被牽連,貶謫到異地。
度支司的事辦好了是天大的好事,這點秦嗣知道。但好事背後總是夾雜風險,他知道他是在為王詮、為王溱做事。隻是在這一次的兩黨紛爭中,他與趙靖都失敗了,如今是兩敗俱傷。但秦嗣心中還抱有希望,所以在城外送客的十裡亭處,他飽含期待地往外一看。
果然,他看到了王溱!
秦嗣默不作聲,他在等,等王溱給他一個交代。
而王溱也沒有讓他失望。
“聽聞於德最喜歡吃採祁齋的點心,採祁齋隻在盛京有店,在外別無分號。若是再不能吃到,豈不抱憾終身。”
秦嗣雙眼發亮:“大人……”
王溱笑道:“既然喜歡,那便多吃一些吧。”
夕陽西下,皓月東升。
王溱與小廝站在十裡亭中,目送三輛馬車載著一個秦於德,離開了盛京。秦嗣坐在馬車中,手裡拿著王溱送他的採祁齋點心。他打開匣子吃了一個,秦夫人驚訝道:“夫君不是向來不喜歡吃這些面點甜食?”
秦嗣放聲大笑:“夫人此言差矣,從今往後,我秦於德就喜歡吃了!”
兩黨相爭,各有得失,但度支司經此一役後,是真的再沒了重開的可能。
趙輔曾經在垂拱殿中斥責當朝權臣,質問他們真的以為太祖廢除三司,隻是為了削弱相權,鞏固王權?在場所有高官鴉雀無聲,沒人回答他的話。當時在場的除了皇帝和一二品的大官外,還有一個起居郎、一個起居舍人。
隻可惜這二人生性愚鈍,雖說一腔忠心,但面對這種事,向來閉上耳朵,不敢聽不敢想。
這話在許久後,被王溱當作玩笑話,說與唐慎聽。
唐慎差點笑出聲。
太祖?
太祖就是一個莽夫!
從戰場上奪得江山的粗人將軍!
太祖廢除三司除了削弱相權,還能幹嗎?難道他還能想出更多的彎彎繞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