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藍天下,纖細的少女穿著一件藕荷色如意紋月華裙,披了件白色的狐裘小袄,清秀別致,站在這滔滔流水上,與盛京的姑娘相比更多了些江南水鄉的溫婉動人。
短短兩年不見,唐慎沒想到,自家妹妹竟然出落成這般模樣!
不過他隨即想到,唐璜今年十二了。十二歲放在後世,那才小學畢業,可放在現在,再過三年就要及笄,可以嫁人了。
不過唐慎總覺得哪兒怪怪的。
見到唐慎在看自己的衣服,唐璜低著頭,小聲地說:“聽大伯母說,盛京比姑蘇冷,所以就讓我多帶了些衣服。現在看好像也沒有特別冷。”她是在解釋自己為什麼穿了件狐裘的袄子。
唐慎看著自家妹妹,過了片刻,他目露了然,笑道:“你胖了啊。”
唐璜瞬間抬頭,怒目相視:“我哪裡胖了!”
唐慎哈哈一笑:“說話輕聲細語,氣都喘不順,不是胖得喘不過氣,還是什麼?哦,這會兒倒是嗓門大起來了。”
唐璜怒道:“臭哥哥,你就不會說句好聽的嗎!”
“忠言逆耳,為兄是為你好。”唐慎神情真誠。
唐璜:“……”
我哥腦子裡的病過了兩年都沒好!
鬧了這麼一出,幾人哈哈大笑一陣,這才坐馬車回探花府。
坐在車上,唐璜倒是松了口氣。
去年年初唐慎剛走時,唐璜心裡想哥哥,每日都盼著能去盛京。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這份心情卻慢慢變了。旁人告訴她,唐小三元考上亞元了,是舉人老爺了。旁人又告訴他,唐慎竟然高中探花,是真正的大官了。
唐慎對唐璜的教育屬於半放養式,他從不像其他家長,將女眷圈在府裡,很少出門走動。唐璜有專門的西席先生,也與姑蘇府的其他千金小姐經常相約出門。有人對她說,唐慎考上了探花郎,當了官,不一樣了,哪怕是親妹妹,往後也得謹慎對待,不可失了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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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來盛京前,千思萬想。踏上船,唐璜卻有點怕了。
不過見到唐慎後,唐璜吃了顆定心丸:我哥還是那個隻會欺負人的臭哥哥。
等四人回到探花府,唐慎已經知道自己離開的這兩年裡,姑蘇府發生了哪些事。
姚三道:“這事我去年剛來姑蘇府的時候,就與小東家說過。唉,真的是牆倒眾人推。去歲小東家剛離開姑蘇,就有幾家酒樓和脂粉鋪子看重了咱們的生意。他們倒是很難抓住珍寶閣和細霞樓的錯處,就找咱們唐慎物流下手,汙蔑咱們的伙計偷東西。直到小東家您拜師傅大儒的消息傳到姑蘇,這些人一夜之間,偃旗息鼓,都不見了。”
唐慎詫異道:“你還知道偃旗息鼓這個詞?”
姚三臉上一紅:“小東家,我說了那麼多,您就隻聽見這個了?”
唐慎笑道:“姚大哥,你有沒有想過讀書?”
姚三連忙擺手:“不了不了,我隻想給小東家打打下手,這就夠了。”
唐慎每月都有寄信回姑蘇,與家裡人聯系。有時候他還會拜託王溱,通過王家的船把一些東西送到江南。不過很多事在信上說不清楚。
唐璜眉飛色舞地說道:“聽說哥哥考上亞元,咱們家就非常熱鬧了。和細霞樓、珍寶閣有利益關系的姑蘇富商,還有一些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咱家拜訪。那新上任的姑蘇府尹也來了。”頓了頓,唐璜道:“不過他早就想來拜訪哥哥,隻是找了個亞元的由頭。”
唐慎看了唐璜一眼,他沒想到唐璜居然知道新姑蘇府尹來唐家拜訪不是因為他考上亞元,是因為他與傅渭、王溱搭上了關系。
唐璜接著道:“鄉試後,大伯父在姑蘇府給你舉辦了流水席,擺了七天七夜!等到聽說哥哥考了探花,這就更不得了了。唐家在姑蘇府各地的族人都來了,給擺了十天十夜的流水席,整個姑蘇府的人都來吃了。隻可惜哥哥你沒回去,大伯母說讓你抽空回去一趟,要專門為你開祠堂祭祖。”
唐慎心想,又不是沒專門為我開祠堂祭祖過。他嘴上卻道:“知道了。”
唐璜說了會兒,又想起一件事。她面色古怪,衝唐慎擠眉弄眼:“對了,哥哥,你還記不記得咱們離開趙家村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事?”
唐慎被問倒了:“我們離開趙家村的時候還發生過事?”他想了一會兒,“什麼事?”
“你再想想。”
“我們有欠人錢忘還了?還是有人欠咱們錢?”
“……”
“你就不能想想,你考上舉人的話,村長爺爺答應過咱們什麼嗎!”
唐慎突然想到:“啊?那事?”
姚大娘笑著道:“早就沒有趙家村了,在您考上亞元後,變成唐家村嘍!”
唐慎哭笑不得。
沒想到當初的一句玩笑話,竟然還成了真。
不過趙家村改唐家村這事的背後,還發生了一些趣事。村長當初隻是隨口說,要是唐慎考上舉人就把村名改成唐家村。可舉人哪裡是那麼好考的。就唐慎的大堂哥,唐舉人的大兒子唐雲,直到現在還沒考上秀才!
然而村長萬萬沒想到,這才過了一年多,唐慎就真考上了,還給考了個亞元回來。
村長一下子犯了難。
改名也不是很好改的,要去姑蘇府衙報備。而且村名一改,村裡很多人家的族譜都得改了。以後他們就不是“趙家村某某某”,而是“唐家村某某某”。村長猶豫起來,這一猶豫,就猶豫到過了年,唐慎直接捧了個探花回來。
這下子,村裡人都趕緊催著村長改名。村長也高興,直接就去改了。
管他麻煩不麻煩,再麻煩,能比他們唐家村出個探花郎重要?
聽唐璜和姚大娘說這兩年家中發生的事,唐慎的心漸漸暖了起來。來盛京兩年,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家的溫暖,仿若回到了曾經那段在姑蘇府的歲月。
用過晚飯,唐璜和姚大娘都安置下來。
唐慎將姚三叫到自己的書房,道:“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去北邊?”
姚三:“本來早該去了,隻是正好我娘和阿黃小姐要來,就耽擱了。我明早就走。”
唐慎:“倒也不用那麼急,姚大娘來了,你可以先陪她兩天。”
姚三苦笑道:“您別揶揄我了,這事您恐怕比我還急。沒事,我明天一早就走。”
唐慎笑了笑。
姚三正要走,眼睛瞥到了唐慎書桌上攤開的一本書上。他奇怪道:“咦,小東家,您最近在練習……畫符箓?”
“符箓?”
姚三道:“是啊,要不然您桌上那本是什麼,難道不是符箓?”
唐慎順著姚三視線看過去,他目光微變,不動聲色地將書收起,笑道:“嗯,看了幾本道家的書,稍微學了點。行了,你先走吧,多去陪陪姚大娘。”
“是。”
等姚三走後,唐慎再翻開這本“符箓”書,靜靜看著。
要是姚三有幸穿到後世,上了九年制義務教育,此刻他恐怕就能認出來,這滿滿一本的哪裡是什麼道家符箓,全是漢語拼音!
將這本漢語拼音放入書架後的暗格裡,唐慎吹滅蠟燭,離開書房。
唐璜和姚大娘剛來盛京,對繁華的帝都好奇不已。唐慎每天要去衙門,自然沒空帶他們到處遊玩,就把這件事交給了奉筆。
當上起居舍人半個月,唐慎終於真正開始記錄皇帝起居。
這日早朝,他不再與李舒一起來到御座左側,而是單獨一人來到御座右側。如同每天演練過的無數遍一樣,唐慎與百官一起朝見皇帝,然後坐下,提筆記錄。
下了朝,他與李舒再來到御書房。皇帝看書看奏折,他們也不歇著,把今天之前記錄的東西再潤色一遍,確認無誤。
一整天下來,雖說沒有寫多少字,可唐慎整個人緊繃著,後背湿了好大一片。
從頭到尾,趙輔都沒有看他一眼,仿佛全然忘記自己曾經在紫宸殿上親自點過這個探花郎。
入了夜,趙輔進入登仙臺,唐慎和李舒在門外候著。
這位李大人在其他起居舍人的口中並不是個脾氣好的,但也不算特別難相處。可唐慎跟在他後頭學習,他向來和顏悅色。唐慎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師出名門,有“靠山”。其他人的話,哪怕是那狀元姚僐,與李舒是平起平坐的五品起居郎,李舒都沒這麼照顧過。
兩人守在登仙臺外,估計還要再等一個時辰皇帝才出來。
李舒笑道:“第一日真正當差,唐大人,感覺如何?”
唐慎故作愁苦:“尋常在一旁看著,還覺得輕松,真要自己上了,卻是千難萬苦。旁的不說,就說聖上與臣子們對話時,他們語速太快,我一時間跟不上。可又不敢記錯一字。”
李舒點頭道:“你這樣是對的,哪怕沒記上,晚些時候我們還能互相看看對方的記錄,作為補缺。可要是記錯了,那可是要命的事。”
兩人小聲說話,天色漸漸暗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隻見一個穿著深紅官袍的人步履匆匆地從宮道上走來。夕陽之下,這人戴著一頂官帽,面如冠玉,眼若桃花。李舒和唐慎都下意識地朝他看去,這人刷的轉過視線,目光銳利,直直射向兩人。
李舒看清來人,心中叫苦:怎麼是他!
接著趕忙低下頭不再看。
唐慎卻看了幾眼,這年輕的官員見唐慎還在看他,勾起唇角。過了片刻,他收回視線,來到登仙臺前,對守著殿門的道童耳語幾句。這道童立刻推門進殿,不過一會兒,他就出來,開門讓這個年輕的官進去了。
殿門關上,李舒松了口氣,小聲道:“可算送走了這尊瘟神。”
唐慎問道:“那是誰?”
李舒四處瞧了瞧,明知沒有人,還是更加壓低聲音:“大理寺少卿,蘇溫允。不是個好惹的角色,往後要是能避著走,就避著走。大理寺共有兩個少卿,他也就是個四品的官,但天底下所有犯了事的官都歸他管。而且架不住聖上寵幸。登仙臺這地方,除了中書省的幾位相公,也就徵西元帥李景德,戶部尚書王子豐,還有他蘇溫允可以進去了。”
唐慎雙目一縮。
蘇溫允!
『開平二十四年八月初七,聖上召大理寺少卿蘇溫允。帝曰:‘朕昨夜恐夢,見蒼生於牢中哀嚎,血淚欄杆。’蘇卿答曰:‘陛下仁慈,臣猶不及。’帝曰:‘以天下哀而朕哀,蘇卿哀朕之哀乎?當獎蒼生,福澤百姓,朕大赦天下!’是日,宋帝大赦罪人。』
蘇溫允管著天下所有犯事的官,那麼兩年前,鍾泰生就被他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