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府花園內, 是春來百花放,隻聽鳥雀鳴。柳蔭遮蔽在假山之上,假山的陰影又將唐慎幾人遮住, 唐慎話音落下,花園中是一片寂靜。
唐慎急中生智突然說出這句詩,溫書童子沒聽過, 王溱卻定定地看著唐慎, 片刻後,他道:“來如雷霆收震怒?小師弟怎的見了我, 突然說起這個。”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是杜甫描述公孫大娘劍舞的句子, 這個世界也有。
唐慎早已淡定起來,他睜著眼睛扯謊:“許久不見子豐師兄, 如今再見,還是如記憶中一般清潤朗逸,如江海清光, 熠熠生輝。我看到師兄便想起這句詩, 所以一時沒注意,脫口而出。”先給你把馬屁拍上。
王溱看了唐慎一會兒,道:“未曾想隻是七日不見,景則就這般想我。”接著他轉首對自家書童說:“景則七日未曾來尚書府,你怎的不去邀請他?若不是先生這次讓我們二人一起來, 恐怕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景則!你可知錯?”
平白無故被扣一口大鍋的書童:“?”你們剛才在說什麼,跟我有關系?
唐慎:“……”
書童老實道:“是小的錯了。”
王溱斥責道:“不許再有下次。”
書童:“……是。”
王溱拉起唐慎的手,輕輕拍了拍。兩人如同最要好的兄弟,和春秋時期的君子一樣,攜手走出花園。王溱情真意切地說道:“我們是同門師兄弟,以後定不會再有此事。景則若是想我了,隨時可以來尚書府。”
唐慎點點頭,心裡松了口氣,覺得王子豐也不過如此,他輕輕松松就把認爹這事糊弄過去了。然而等來到花廳,唐慎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隻是說看到王溱、下意識地對他贊美,壓根沒說過一個字的想他,王子豐這是血口噴人!
頓時一口老血差點吐了出來。
王溱拉著唐慎來到花廳,唐慎敢怒不敢言,隻能鬱悶地瞪他一眼。等到王溱看他,唐慎又迅速收起視線,認真地道:“師兄。”
王溱:“師弟果真是想我了,一路上都在看我。”
Advertisement
唐慎:“……”
傅渭走出來,道:“景則想子豐了?看來在為師不知道的時候,你們師兄弟相處得極其愉快!”
王溱:“先生。”
唐慎鬱悶道:“先生。”
兩人一起對傅渭作揖行禮。
花廳裡早已擺了一張黃花梨小圓桌,上頭放著精致的江南飯食。唐慎和王溱都出身江南,江南美食講究一個精致巧妙,份量不多,口味也偏淡。說是吃飯,卻是來說話的,三人吃的都不多,傅渭也不講究那些食不言的習慣,問唐慎道:“新科探花郎,其中滋味可是十分美妙?”
唐慎苦不堪言,委屈地眨眼:“先生揶揄我!”
傅渭哈哈一笑,他直接用筷子指了指王溱:“開平十八年,狀元。”又指了指自己,“為師不行,當年和那鍾泰生是同榜進士,倒了血霉,他是狀元,我隻配拿個榜眼。”接著他看向唐慎:“你又是個探花。一門奪盡一甲,咱們師門可真是齊全了!”
王溱安靜地聽傅渭說著,沒吭聲。
唐慎看了王溱一眼,心生一計,道:“子豐師兄曾與我說過一個比方。”
傅渭:“哦,什麼比方?”
王溱抬起眼,看向唐慎。
唐慎心想我今年才十六歲,你隨便看,我是童言無忌!“當初我得了鄉試亞元後,子豐師兄與我說,他是解元,我是亞元。我們便如龍鳳呈祥,師門齊全了。我如今想,子豐師兄是狀元,先生您是榜眼,您們不也是龍鳳呈祥了麼,真是祥瑞啊!”
傅渭:“……”
王溱微微一笑。
飯間,傅渭瞪了王溱好幾眼,王溱全當沒看見,臨了還給傅渭倒酒。
用完飯,師生三人捧著熱氣騰騰的明前碧螺春,三人坐在花廳裡賞花品茶。月色下的傅府花園別有一番美妙之處,遠遠還能聽見池塘裡傳來一兩道蛙聲。三人說了好一陣的話,大多是傅渭對唐慎的告誡與叮囑。
傅渭:“官場不同往常,為師隻能送你到這裡,往後最多為你指引方向,如何還得看你自己。你身為探花,與其他二三甲的進士不同,已經被授予七品的翰林院編修一職。為師雖說是翰林院承旨,但隻是因為皇上的挽留沒有辭官回鄉,很少去翰林院。過幾日你上任,可有什麼不懂之處?”
唐慎第一次當官,還是當古代的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他一一說來。
傅渭解答了一些,王溱也為他解答了一些。
月上枝頭,唐慎和王溱一起向傅渭道別。
師兄弟二人一起走出傅府大門,唐慎本想回家,他正要與王溱道別,隻見王溱抬頭望月,指了指天空。唐慎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月明注定星稀,但是在沒有城市燈光和大氣汙染的古代,哪怕月亮十分明亮,天空中也有數十顆璀璨的星辰。
“手可摘星辰。小師弟,還記得你寫的這句詩麼?”
唐慎厚著臉皮道:“記得。子豐師兄提這個做什麼。”
王溱:“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唐慎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王溱用手指了指天,道:“小師弟福澤綿長,已然驚動了天上人啊!”
唐慎腦中靈光一閃,他瞬間明白了王溱的意思。
天上人隻有一個,那就是趙輔。
原來趙輔提了他一甲,讓他從殿試第五名變成第三,竟然是因為他當初在國子監館課時寫的那首詩!唐慎回首再看自己來盛京後的科舉之路,國子監的天子臨雍,是自己最後得探花的根本原因。然而天子臨雍與館課有關,館課一定要考前三,這又是王子豐與他說的。
唐慎額頭滲出汗來,他沒想到連這件事居然也與王子豐有關。
唐慎作揖道:“多謝子豐師兄。”
王溱笑道:“我倒是不明白小師弟要謝我什麼。”
唐慎也不點明,心想你都自己說出來了,可不就是想讓我感謝你,還裝什麼大尾巴狼?但表面上他說:“謝師兄對我的教誨之情!”
王溱笑了笑,兩人又走幾步,他突然道:“你這首詩說,想要摘下天上的星辰。那你可知道盛京,乃至整個大宋最高的樓宇是哪兒?”
唐慎想了想:“千裡樓?”
王溱搖首道:“是虛極樓!”
虛極樓在城北,乘著尚書府的馬車,唐慎和王溱來到虛極樓下。唐慎抬起頭一看,隻見這竟然是一座九層高的高樓!
古代的高層建築一般是寺廟的塔宇。佛塔的建築結構與樓宇不同,起得高也能穩住,不怕風吹。但來到這個時代後,唐慎從沒見過六層以上的高樓,更不用說九層高的!以往他從來不來盛京城北,所以就沒見過這座樓。不過哪怕他來了,恐怕也進不去。
虛極樓下全是穿著甲胄的衛兵!
王溱:“上去看看吧。”
唐慎壓根沒懷疑王溱的話,王溱既然說了,他們就一定能進去。他跟著王溱一起走向虛極樓。果然,那些衛兵看到是王溱後都讓出一條道,讓王溱進入虛極樓。
九層樓,唐慎上輩子坐慣了電梯,很多年沒爬過這麼高的樓。這輩子就更不用提了,兩人爬上頂層後,連王溱都有些氣息難平。看著王子豐額頭上的汗,唐慎發現自己這個師兄也隻是個凡人。
然而才剛覺得老王有了一些人間煙火之氣,不那麼遙遠後,就見烏雲離月,月光照耀在王子豐的身上,襯得他仿若下一秒就能羽化登仙,又不似凡人!
唐慎頓覺心累。
唐慎:“子豐師兄今夜怎麼突然來此。底下有這麼多衛兵守著,我原先以為我們上不來。”
“你可知虛極樓是什麼含義?”
換做其他人,哪怕是本屆狀元姚僐都不一定能答出王溱的問題,但唐慎有過目不忘金手指,他看過的書不止四書五經,他還熟背各家經典。他想了想,道:“致虛極,守靜篤。”
出自道家的《道德經》。
王溱目露贊賞,道:“不錯,正是致虛極,守靜篤。五年前聖上想建一座最高的樓宇,通天尋道。戶部從四年前開始建造這座樓,下個月便完工,聖上會親臨,舉行虛極大典。”
“原來如此。”
但這和他又有什麼關系?
王溱轉首看向南方,他們此刻面北朝南,如同天子一般,放眼望去,整個盛京盡收眼底!王溱忽然伸出手,探向天空,他朗誦唐慎寫的那首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站在這,小師弟,你說能摘下星辰嗎?”
別說站在九層高的樓上了,你就算站在太陽上也摘不下一顆星啊!
理工男唐慎哪裡懂這種浪漫,可他又不能向王溱科普星星是一顆顆很遙遠很遙遠地方的恆星。想了半天,他自覺很浪漫地說道:“心中有星辰,就能摘下星辰。”
王溱倏地轉首看他。
唐慎喉間一滯。
……幾個意思?
王溱突然笑出聲。
唐慎:???
這是在嘲笑他?
月光下,穿著白色錦袍的王子豐輕聲道:“子曰,同門曰朋,同志曰友。景則,你說我們是朋,還是友呢?”
唐慎心中一驚,警鈴大作,抬頭看向王溱。
隻見王溱笑吟吟地看他,雙目清澈,卻藏著一層深邃而令唐慎看不懂的東西。
師出同門是為朋,同志所向才為友!
王子豐……是在對他問心!
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老王:我們是同門,還是同志?
小唐郎【驚恐臉】:你想幹嘛!!!
第4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