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吟、國……
這三個字不知哪裡觸動到屍傀的心弦,讓他莫名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說不出的熟悉與心悸,他閉了閉眼,緩緩攥緊手中金槍,強行壓下了那種異樣。
“說起這水吟國,那可就厲害了,他們的子民乃是雨神後代,皇室一脈更有興雲布雨的神力,所以一年四季風調雨順,百姓和樂,國力雖不強盛,卻也是難得的樂土。”
“然而恰逢人間大旱,三年不降滴雨,周邊各國顆粒無收,焦金流石……焦金流石你知道什麼意思嗎,就是熱得能把金子烤焦、把石頭曬化,你想想當時的太陽有多熱,唯有水吟國得雨神庇護,方才逃過這場浩劫。”
“可他們真的是靠雨神庇護嗎?”
陸延說著話鋒忽然一轉:
“其實不然,水吟國中有一傳國至寶,名喚羽龍氅,以藍羽織就,輕靈華美,隻要穿上這件寶物便可向天求雨,無有不應,這才是水吟國求雨的秘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不知怎的,屍傀腦海中突兀冒出了這句話,陸延說水吟國兵力不強,又身懷奇寶,恰逢連年大旱,其餘各國若是得知消息,恐怕免不了一場戰亂傾軋。
陸延意味深長問道:“屍傀將軍,你猜猜,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屍傀語氣淡淡:“不猜。”
陸延:“其實不用猜都知道,水吟國遭到了其餘各國的覬覦與攻打,他們兵臨城下,逼迫國主獻出至寶羽龍氅,否則便行屠城之舉,國主無奈,隻得獻寶,然而——”
陸延忽然刻意咬重了這兩個字:“然而亂世之中無君子,那群人拿到了羽龍氅,又豈會放過水吟國這片沃土,依舊免不了一場戰亂殺戮,短短半月便殺到了國都,堪稱血流成河。”
“水吟國主膝下皇子無數,卻隻得了一個公主,對她愛若珍寶,而這位公主也是天香國色,貌若神女,不過她雖為神女,也難免動了凡心,在其中一年的雨神祭上,她身披羽龍氅祈舞,但見那高臺以白玉鑄成,有數丈之高,臺下熙熙攘攘……”
玄燭殿外空氣幽寂,唯有外間的一樹捻紅被風吹得簌簌飄落,一陣風過便落滿了全身,伴隨著陸延的講述,屍傀腦海中忽然飛快閃過了些許零碎的畫面。
白玉臺上,神女雨中起舞,那抹藍色的身影翩然婉轉,熙熙攘攘的人群皆為其風姿所傾倒,伸長了脖子踮腳痴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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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那玉臺上出現一道裂痕,碎石從邊緣掉落,那抹藍色的身影也就此踏空,似斷翼的蝴蝶從高處墜落,眾人驚呼出聲,卻見另外一抹穿著金色盔甲的身影飛快凌空躍起,及時接住了公主墜落的身軀。
無論是放在神話裡,亦或者傳說中,這樣相遇都彌足美好。
然而對於此景,陸延卻如此評說:
“倘若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恐怕神女寧願跌死,少年將軍寧願自斷臂膀,也不會促成這段孽緣。”
一直冷冰冰的屍傀不知何時緩緩看向了陸延,他輪廓鋒利的面容陷入光影中,雖然帶著殺伐之氣,但看起來最多二十幾歲的模樣,這代表他死的時候還很年輕:
“為何?”
他到底破了戒。
傾國傾城的公主,少年英武的將軍,哪怕屍傀是個無悲無喜的死人,也知道他們稱一句天作之合也不為過,陸延為什麼要如此評價?
“為何?”
陸延饒有興趣道:“陰差陽錯,命運弄人,總之就是不合適,兩個不合適的人湊在一起,能有什麼好下場呢。”
“自雨神祭遙遙一見,公主便對那位將軍上了心,她自幼千嬌萬寵,養成了一副唯我獨尊的性子,直接請求國主把那名神勇俊美的少年將軍賜給她,國主軟弱昏聩,自然應允。”
“然而那位少年將軍早已有了心上人,於公主無意,直接婉拒了國主的賜婚……這當然是沒用的,人家是公主,他隻是一個將軍,如果不打算造反的話,就隻能被迫低頭。”
不知為什麼,屍傀覺得陸延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刺目,仿佛他在等著看自己的熱鬧,隻聽對方不緊不慢道:“將軍與公主成婚之後,素來情分冷淡,說是形同陌路也不為過,就在他們婚後第三年,各國紛紛來攻,水吟國無力抵抗,死傷成片。”
“國主無奈,隻能帶著所有的青壯子民南下上遷都,老弱病殘留於城內等死,公主欲帶將軍一同離去,二人卻因此爆發爭吵。”
陸延說著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把折扇,順手往掌心敲了一下,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這聲動靜就像石子入水,激起了屍傀前世記憶的漣漪,他隻覺頭痛欲裂,身體控制不住緩緩滑落,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那些記憶遙遠而又模糊,依稀聽見兩個人在爭吵,女子聲音嬌俏薄怒,男子卻從始至終都冷冷淡淡,其間夾雜著器皿的碎落聲。
“如今國破在即,你為什麼不願與本宮離去?!湛流,今日我給你兩條路,要麼走,要麼死!!”
“公主動手便是。”
女子鏘一聲拔出長劍,雙目通紅:“你真以為本宮不舍得殺了你是不是?!”
男子平靜閉目,依稀還能聽見城外狼煙四起,哭聲震天:“湛流是將軍,不能護佑自己的國家已是無能,若再逃往他處,與禽獸何異?”
女子哽咽:“可敵國有幾十萬兵馬,你如何抵擋,我們跟著父皇和百姓一起南遷,重新建都不好嗎?”
“城內還有病殘老弱。”
“他們數量太多了,軍隊根本保護不了他們,父皇說了,亂世當頭,舍小保大……”
一直無動於衷的男子聞言忽然睜眼,冰冷的眼眸居然帶著一絲罕見的笑意,可惜是譏笑:“大?什麼是大?尊貴的國主,還是尊貴的公主?”
“公主錦衣玉食,是天下人辛苦養之,如今大難臨頭,卻要將他們棄若敝履嗎?”
男子聲聲責問,氣得女子淚如泉湧:“我就算不拋棄他們又如何,依舊改變不了戰局!”
湛流重新閉上了眼睛,淡淡開口:“我知道,所以我讓公主走,不必理會我。”
人間三年大旱,河幹海枯,周邊數國顆粒無收,早已出現人食人之慘狀,敵國軍隊每過一處,便將老幼病殘殺來做成人幹充飢,待到國破之時,城內那些遺民百姓皆會成為軍中口糧。
女子啞聲喊道:“你留下來會死的!”
湛流:“死得其所,便無礙。”
女子憤然砸碎花瓶:“你其實就是討厭本宮是不是?你的那個心上人去年上街被馬匹踩傷,不小心斷了一條腿,和那群遺民一起被丟在城中,你舍不得她死罷了,何須找這諸多借口!”
她語罷冷冷拂袖走出門外,但不知想起什麼,腳步忽然一頓,從袖中抽出一封和離書,然後緩緩松開指尖,任由那張輕飄飄的紙落在了地上。
女子面容模糊不清,屍傀隻記得對方一身藍裳,很是好看:
“湛流,你真是無趣極了,本宮真後悔當初硬和父皇要了你。”
陸延徐徐搖扇,他在殿內待得久了,身上也沾染了燻香,那股腥鏽微甜的味道在鼻翼間縈繞,又隨著風飄遠,讓人想起遍地流淌的血液。
“那一日,敵軍攻入城下,殺聲震天。”
“水吟國早早遷都,城內隻餘殘民,金槍將軍湛流帶領一千舊部守在了城門下方,敵軍分三路而來,鐵蹄烈烈,人數是他們百倍之多。”
過於懸殊的數量差距讓這場戰爭變成了單方面的屠殺,到後來城內遺民也衝出城門拼死抵抗,敵軍將領甚至都懶得親自上陣,隻是騎在馬上大笑著看熱鬧,命令麾下士兵戲耍這群可憐的“蝼蟻”,東戳一槍,西戳一箭。
湛流拼命廝殺,斬敵八百,最後因為力竭中箭,渾身鮮血地倒在了屍體堆裡。
敵國將領抬手制止想要繼續衝殺的部下,冷笑道:“莫要將屍體損壞,否則髒腑破了,肉便腥了,本將軍倒想嘗嘗神勇之名在外的湛流將軍和普通百姓的肉有什麼不一樣。”
陸延的故事終於來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至此,水吟國便算破了,數萬百姓被踏成了肉醬。”
“然而就在敵軍正準備入城時,隻見裡面忽然緩緩走出一名容色傾城的藍衣女子,她眉心一點朱砂痣,頭戴白羽巫冠,赫然是水吟國唯一的公主。”
屍傀呼吸沉重,他冰冷的身體因為陸延的講述居然漸漸開始有了一絲活人的氣息,連帶著臉上黑色的紋路也在逐漸淡去,胸腔裡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劇烈跳動,或許是他千瘡百孔的心髒。
而陸延卻恍若未覺,不緊不慢搖著扇子,聲音遙遠低沉:“敵軍見她貌美,並未射殺,欲擒來獻給國主,公主卻說:我乃雨神之後,有龍族血脈,羽龍氅唯有我穿才能祈得雨來,請將此物歸還,我願為大軍求雨。”
“敵軍奪得羽龍氅後確實未曾成功求雨,兼得大軍幹渴難耐,將領見公主孤身一人,就並未拒絕,便讓人取來羽龍氅給她。”
陸延手中折扇收起,隨手一指:
“隻見公主身披羽龍氅,再登高臺,一舞風雲變幻,然而天際雷鳴滾滾,卻並未落雨,反而出現了一條體型龐大的水龍,那條水龍嘶吼著從天際落下,將數十萬大軍衝得人仰馬翻!”
“不知何時,高臺上那抹藍色的身影卻漸漸變成了血紅色,原本華美的羽龍氅就像惡獸般瘋狂吸食著公主的血液,她卻仍是裙擺飛旋,速度越來越快,原來公主從內廷尋得上古神札,竟是不惜動用秘法以身獻祭。”
“須知,任何違逆天道的術法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公主以血肉和魂魄獻祭雨神,擋住了城外數十萬大軍,當她氣力耗盡時,整件羽龍氅已經被血染成了暗紅色。”
敵軍將領幾欲氣瘋,面容扭曲,聲嘶力竭吼道:“放箭!放箭!給我殺了那個賤人!!快啊!!!!”
那位不知名的公主站在城牆上笑得淚水簌簌,她想起自己從出生以來便千嬌萬寵,從出生起就安寧祥和的國家,還有地上的累累屍體,那些都是她的子民,卻因為鐵蹄踐踏,一夕之間不復存焉。
可這些居然要讓一個將軍來點醒。
她迎著茫茫箭雨,張開雙臂,衣裙被狂風吹得烈烈起舞:
“願我水吟國土,再無狼煙紛爭!”
“願人間赤地千裡,得甘霖普降!”
“願我忠誠之將,”
她紅色的身影從城牆墜落,望著灰暗的天空無聲動唇,
“靈魂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