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誰在叩門啊,都入夜了。”
莊門打開,隻見外面站著兩名精壯的漢子,他們對管家拱拱手道:“老人家,在下乃神京來的客商,家中小主人身患重症,聽聞神醫陸家的一線針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願獻萬金,誠心求醫,還望代為通傳。”
“轟隆!”
一道雷電猝不及防劃開天幕,眼前頓時亮如白晝,隻見那朱紅色的大門上方有一牌匾,四個鎏金大字被照得清晰分明——
至微山莊。
世間醫者多如過江之鯽,成名者卻隻在少數,而且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什麼必須以至親之人的性命來換啦,什麼必須萬金以酬啦,什麼看不順眼的不救,不一而足,唯有神醫陸家治病不問貴賤貧富,且家傳的一線針法冠絕天下,隻是世代隱居汝州,鮮有人知。
“原來是求醫問藥,好說好說,我這便去通傳老爺夫人。”
身患疑難雜症慕名而來的人,老管家每天不遇上十個也有八個,陸家規矩是不得擅拒,便依照規矩將人引入了外廳招待。
這伙客商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氣度不凡,旁人稱他為尹老爺,另還有名年邁的家僕抱著重病的小主人,瘦瘦小小的孩童,裹在狐裘被褥裡看不清臉。
他們進入廳中的時候,隻見一名十來歲的孩童正坐在餐桌旁捧著碗吃飯,眉目清秀,宛若璞玉,眾人看清他的面容,都不由得驚了一瞬,面面相覷。
尹老爺捋著胡須,驚疑不定看向那孩童,須臾又收斂神色,狀似不經意向管家打聽道:“老人家,既已過了晚膳時分,怎麼還有一名小童坐在此處吃飯?”
老管家笑著拱了拱手:“這是我家少主人,因今日貪玩未完成課業,便被責罰不許吃飯,誰曾想到了晚間夫人又不忍,使人悄悄熱了飯給他。”
尹老爺點點頭:“原來如此,小郎君生得玉雪可愛,貪玩些也沒什麼。”
老管家笑得慈祥,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我家少主人自幼聰慧,生來有過目不忘之本領,七歲熟讀四書五經,八歲熟讀詩詞歌賦,如今十一歲已將家傳醫書針譜倒背如流,少年心氣高,便不肯老實坐在書屋裡。”
那尹老爺又是一驚,暗自贊嘆:好聰慧的少年郎。
少年離得遠,隻低頭安靜吃飯,旁人說什麼他也不理,吃完了不需丫鬟伺候,自己就捧著碗去後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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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行人在大廳內坐了盞茶功夫,便有一豐神俊朗的年輕男子攜一美婦出來,尹老爺起身拱手:“敢問可是神醫陸無恙?”
陸無恙客氣還禮,他見這伙人雖自稱過路客商,但腰間佩劍,明顯功夫不凡,料想來頭不簡單,心中不免多了幾分顧忌,但對方既已經尋上門來,再想推拒卻是不能,不如盡早醫好讓他們離去:
“神醫不敢當,請問諸位是誰要求醫?”
尹老爺示意家僕抱著孩子上前,言語間難掩憂心:“便是在下的幼子,他先天心肺不足,我遍尋名醫替他延續春秋,如今也已經力竭,還望神醫搭救,我等必有厚報!”
陸無恙示意夫人去準備針藥,上前將那孩童接到懷裡,隻見是個身著錦袍的富貴小郎君,呼吸微弱,唇色發紫,連喘息都費勁,全靠那家僕以內力助其運氣,心中不由得一驚——
卻不是因為他的病,而是因為這小郎君生得竟和剛才坐在桌邊吃飯的那位少年有九成相似。
陸無恙微不可察一頓:“小郎君症狀不輕,先入藥室診脈吧。”
尹老爺自然無不應。
那美婦去拿了銀針滾酒,途經廊下時不知想起什麼,對著小廚房柔聲道:“延兒,時辰不早,早點歇息,莫誤了明早的課業。”
語罷這才掀起簾子步入內室。
陸延蹲在廚房裡把自己的碗筷洗了,這才轉身準備回屋,那隊客商除了尹老爺和幾名家僕在裡面,餘者都在廊下等候,黑壓壓的一片人影,腰間佩刀,氣勢不俗。
那群人中間站著名三十歲許的男子,衣著樸素,面容英武,他負手而立,望著外間陰雨連綿的天色兀自出神,間或夾雜著幾聲低咳,視線不經意一瞥,忽然發現剛才在屋裡吃飯的少年正站在走廊不遠處望著自己,一時來了興趣,對他招手道:“小郎君,且來。”
陸延卻沒立即過去,而是搬了兩張小圈椅過來放在廊下,那男子下意識攔道:“不必了,在下隻是見小郎君有趣,想說說話罷了。”
陸延歪頭問道:“難道不許坐著說話嗎,一定要站著說?”
男子聞言一愣,隨即笑出了聲:“許,自然許。”
他語罷果真掀起衣袍下擺,和這少年排排坐在了廊下,陸延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鹽花生,低頭一邊剝一邊吃,偶爾抬頭看看花園裡的落雨,頗為自得其樂。
男子問道:“小郎君是陸莊主的親生兒子嗎?”
陸延眨巴眨巴眼:“我長得和爹爹不像嗎?”
男子:“你既是陸莊主的親生兒子,怎麼還要自己去廚房洗碗筷?”
陸延道:“眾人都已吃過晚膳了,洗碗的廚娘也歇了,是我自己做錯了事才半夜吃飯,怎麼能把她叫起來專門給我洗碗?”
男子淡淡挑眉:“她是奴,你是主,有何不可?”
陸延:“我家沒這樣的規矩,若是讓阿娘知道了,要挨打的。”
男子拍拍他的頭,低聲贊嘆道:“好家教,若我的兒子也如你這般康健靈慧就好了。”
陸延隨手捏碎一粒花生,好奇問道:“你兒子是裡頭躺著的那個嗎?”
男子:“你猜?”
陸延:“那多半是了。”
男子笑了笑:“為何?你難道沒聽見尹老爺的話,裡面那位小郎君是他的幼子。”
陸延哦了一聲:“我瞧你有痛風之症,雨天雙腿最是疼痛難忍,寧願在廊下站著焦急等候也不肯坐著休息,想來裡面那位小郎君與你關系匪淺,胡亂猜的。”
男子聞言一怔,下意識問道:“你怎知我有痛風之症?”
陸延繼續磕花生:“醫家講究望聞問切,你氣短低咳,手起紅斑,十指關節發紫浮腫,正值春季,旁人都嫌悶熱,你膝上卻裹著上好的保暖虎皮,多半是有腿疾了。”
男子目光帶笑:“所以你才搬凳子給我?”
陸延眼神明澈:“來者是客,豈有怠慢之理,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不進去看他呢?”
男子淡淡道:“他的病難治,扎針放血,苦不堪言,瞧的次數多了,我也就不願看了。”
陸延表示理解:“傷在他身,痛在你心,既然如此難治,怎麼不早點送他解脫,何苦留在人間受罪?”
他不過十來歲年紀,卻吐出這等驚世之語,莫名有種天真殘忍之感,男子卻並不生氣,他攔住那群欲要上前的護衛,一字一句低聲道:
“他身上的擔子太重,必須活著。”
陸延手裡的花生已經吃完了,他將那些碎殼用衣服兜著,抖了抖身上的碎屑:“他不過一個幼童,哪裡來的擔子,都是大人強加給他的罷了,我爹說了,生死自有定數,非人力可為,若強行扭轉,必遭天譴。”
男子目光暗了暗,難掩霸氣:“若我就是天呢?”
陸延看了他一眼,覺得這人腦子有些問題:“你若是天,怎麼還要千裡迢迢從神京來到這兒求醫問藥呢?好了,我要去睡覺啦,否則明日起晚了阿娘要罵的。”
男子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久久不語,直到身後走來一名護衛,低聲憤憤不平道:“主人,這少年郎實在無禮!”
男子卻擺了擺手,低笑道:“果真聰慧,他們面貌相似,若康兒也能同他一樣就好了。”
這伙客商在至微山莊暫住了整整一個月,然而陸無恙使盡畢生所學也未能使那病重的小郎君痊愈,最多稍稍減輕痛苦。
“小郎君雖是胎中不足,氣血雙虧,但並非無藥可救,隻是你們不知從何處尋到了西域那陰毒的金蟲蠱植入他體內,那蠱蟲天長日久盤踞肺腑,吸取精氣,使得藥石無靈,在下以家傳針法相治,也不過替他護住心脈,若以靈藥調養,或可撐過二十餘歲,但如果想和常人一樣壽終正寢,實在難如登天。”
尹老爺聞言身形晃了晃,整個人如遭雷擊,艱難出聲問道:“陸神醫,難道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陸無恙對他拱手:“在下學藝不精,有負諸位所託,實難擔任神醫之名,還請另尋高人吧。”
尹老爺面色蒼白,雖是失魂落魄,卻也全了禮數:“這些時日叨擾陸神醫了,我等今夜便動身回去神京,略備薄禮,不成敬意。”
他話音剛落,便有四名小廝從外面抬了兩口沉重的木箱子進來,裡面黃澄澄一片,都是稀世珍寶,不下萬金之數。
陸無恙並未全收,隻象徵性拿了一錠碎銀:“在下未能使小公子痊愈,受之有愧,這錠碎銀便當做飯資,餘者請帶回吧。”
旁的醫者見了那小郎君,隻看一眼便說壽數無多,連施針下藥都不敢,陸無恙卻以一人之力替他續命十載,誰敢說他醫術不精?
尹老爺長施一禮:“陸神醫何出此言,這是您應得的,還望切勿推辭,在下有一不情之請,汝州地偏路遠,不比神京繁華,若神醫願攜家眷入京,高官厚祿享之不盡……”
陸無恙隻淡淡道:“天黑路滑,諸位早些啟程吧。”
尹老爺尷尬笑笑:“叨擾了。”
這十幾日來陰雨連綿,他們收拾行囊準備啟程的時候,又是一場淅淅瀝瀝的雨,隻是陸無恙並未開口挽留,他們也並未停下腳步,如何來的便如何走,一群人護著兩架馬車。
等到離了那小鎮三十裡,一名黑衣護衛策馬走到其中一輛車馬前,俯身低聲問道:“陛下,是不是……”
他抬手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隔著簾子,隻見馬車裡面睡著那名小郎君,旁邊坐著的赫然是那日雨中與陸延談話的老爺,他替對方掖了掖被子,言語間顯然是習慣了生殺予奪:
“既不能為我所用,便隻能為我所殺。”
護衛正準備帶人折返,卻聽那名老爺淡淡道:“陸家那位少年郎君倒是聰慧,一起帶回神京吧,我不希望汝州還有認識他的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