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該如何啟齒,那樁舊事被他封存在心底,隻有午夜夢回的時候才會想起,天亮的時候從不回憶。
他每想一次,心底的恨就深一分,若是天天想,該如何在先帝的眼皮子底下存活?隻怕那些滔天恨意就會將他淹沒。
霍琅紅著眼睛低吼:“我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是他不配?還是陸延從來就沒把他放在心上?
陸延明明知道。
他知道,隻要他一句話,哪怕先帝還活著,霍琅也會拼了命讓他坐上那個位置。
可他不說,誰也不肯說。
霍琅知道陸延從前在利用自己,心底卻仍抱著一絲僥幸,這裡面會不會也有一點點真心?但直到今日才發現,對方在利用他下一盤大棋,從數年前就開始布局,隻為了屠盡趙家的江山。
霍琅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但又沒能笑出來,他喉結滾動,半晌才吐出一句話,數不盡的自嘲:
“……你當初既然利用我穩固江山,又何不利用個徹底?”
陸延想殺人,但缺一柄鋒利的刀,而他恰好做了陸延手中的那把刀。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殺個徹底?!
霍琅閉了閉眼,忽然轉身就走,陸延眉頭一跳,下意識拉住他:“你做什麼?!”
霍琅沒有回頭,而是握緊了腰間佩劍,他蒼白的側臉浸在陰影中,眼眸猩紅,陰鸷冰冷,低聲一字一句道:
“殺、了、他、們!”
他要殺了趙康!
殺了所有和趙康有牽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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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曾經參與汝州舊案的人!
殺了所有、陸延想殺的人……
霍琅這麼多年連一根頭發絲都不舍得傷的人,卻被他們屠盡滿門,在暗無天日的地宮當了那麼多年替身,這讓他如何不恨?!
霍琅不介意造反,不介意背負千古罵名,隻要陸延想,他立刻就讓對方當上真正的皇帝!
隻是他還沒走出兩步,就猝不及防被人從後面抱住了,淺淡的龍涎香氣裹挾全身,熟悉到了骨子裡,霍琅沒辦法回頭,也看不清陸延的神情,隻感覺對方好似要將他勒斷氣,耳畔的聲音低沉沙啞:
“霍琅,我何曾利用過你?”
前世或許是有的,這一世是真的沒有。
陸延已經眼睜睜看著霍琅為自己丟了一次性命,又怎麼舍得讓霍琅再丟第二次,他用力抱緊對方瘦削的身形,隔著衣衫也能感受到那因為憤怒而繃緊顫抖的手臂,閉了閉眼,遮住微紅的眼眶。
他以為霍琅會生氣的,對方這樣孤傲的人,又怎麼可能容忍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被騙得團團轉?
而霍琅也確實是生氣了,隻是他氣的不是自己被騙了,而是陸延瞞他多年,獨自承擔那些血海深仇。
陸延一度覺得老天對他太過殘忍,一條人命尚且壓得他寢食難安,更遑論汝州的一千三百六十二條人命,那是日日夜夜都難以喘息的血債,可直到霍琅出現,他才發現這一塌糊塗的人生也不算全然都是死路。
夠了,已經夠了。
陸延捫心自問,世上有人如此待你,你還要求什麼呢?
他將霍琅轉過來面對自己,這才發現對方竟不知何時落了淚,淚痕清晰,怎麼擦也擦不盡。陸延先是一怔,隨即溫柔捧著霍琅的臉,緩緩吻掉那些鹹澀的液體,低聲勸哄:
“傻子,哭什麼?”
從前霍琅在侯府中受盡冷眼,沙場九死一生也未曾哭過,如今又何必為了他這個涼薄之人流淚?
第206章 你該和我一起死的
陸延的眉眼從來沒變過。
當年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然而當被對方推倒在柔軟的床榻間時,霍琅忽然有些看不清他的臉了,隻有那雙眼睛盛著細碎的亮光,仿佛前世就曾見過。
“小皇帝……”
霍琅喃喃開口,想伸手去碰他的臉。
“我叫陸延,字清晝。”
陸延閉目貼著他的掌心,吐出了那個封存數年而不能告知於人的名字:
“人間巧藝奪天工,煉藥燃燈清晝同……這名字是我母親取的,她喜歡看煙火。”
“這名字隻告訴你一人。”
清晝,清晝。
霍琅聞言在心中反復默念,將這兩個字牢記於心,他帶著薄繭的指腹認真描過陸延如同水墨般幹淨的眉眼,目光幽深,啞聲道:“可你也是本王的皇帝……”
他從來沒真心跪過誰,也不甘心當誰的臣子。
隻有陸延,隻有陸延……
那是他一個人的皇帝。
就算天下人都不認,他也認了。
陸延聞言笑看了霍琅一眼,他抬手悄無聲息解下帳子,然後又解了霍琅身上冰冷的盔甲、腰間鋒利的長劍,直到對方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方才緩緩褪去自己身上的墨竹長衫。
“哗啦——”
衣衫落地,柔軟的絲綢和冰涼的盔甲堆在一起,如此天差地別,卻又詭異和諧。
霍琅在昏暗的光線中緩緩摩挲著陸延腰間的那顆朱砂痣,隻覺得猶如雪地裡的一滴血,紅豔刺目:“磨盡朱砂一點紅,你母親倒是把你生的好,比旁人多了顆痣……”
陸延按住他亂動的手,頂著一張溫潤的君子臉,低聲說著令人面紅耳赤的下流話:“我那日真不該與王爺顛鸞倒鳳,白白被看了去,還露了破綻。”
這傻子,自己這輩子若是不碰他,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認出來。
霍琅仿佛猜到陸延在想什麼,一個用力迫使對方靠近自己,身軀頓時貼得密不透風,他微微勾唇,貼著對方的耳畔吐息道:“本王又不瞎,你和那病秧子不一樣的地方可不止這一處……”
這話不能細想,想深了便是一片讓人臉紅心跳的情意,無邊無際,沉淪難出。
陸延沉下身軀,直接吻住霍琅冰涼的唇,將那些悶哼聲都盡數吞進腹中,頭頂上方帳影搖搖,似一片模糊不清的光影,又像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霍琅忽然感覺一陣疼痛,他說不清是因為陸延的觸碰還是因為別的,頭也疼,身上也疼,心髒更疼。
柔軟的被褥變成了寒冷的冰雪。
雨點般落在身上的吻也變成了貫穿心髒的匕首。
眼前一片血紅,偏又帶著雪籽的寒氣。
霍琅控制不住顫抖起來,十指深深陷入陸延的肩膀,他眼尾是一片因欲望燻出的緋色,睫毛被淚水沾湿,眉頭痛苦皺起,額頭滿是細密的汗。
“陸延……”
他神志恍惚,嘴裡喃喃念著陸延的名字:
“陸延……”
腦海中飛快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面,他帶兵入宮,把持了整個皇城,陸延坐在龍椅上驚駭看著自己,瑟縮後退。
自己舉劍想要殺了他,卻遲遲下不了手。
鋒利的刀尖高高舉起,仿佛有千鈞重,就因為那一瞬間的遲疑便露了破綻,原本神色驚恐的陸延忽然從袖子裡抽出匕首狠狠刺進他的胸膛,咬牙切齒道:“霍琅!你去死吧!”
那張熟悉到骨子裡的臉,看向自己時滿是恨意和厭惡。
霍琅一時怔住了,鮮血噴濺在他蒼白的臉頰上,猩紅奪目,襯著那雙漆黑暗沉的眼眸,無端令人膽寒。
“你殺我……?”
霍琅聽見夢中的自己不可思議出聲。
一字一句,錐心刺骨。
他踉跄後退兩步,卻是攔住潮水般湧上來的部下,然後緩緩舉起手中的長劍,毫無預兆朝著嚇破膽的皇帝砍去,隻聽“當啷”一聲脆響,龍椅被削去半截,對方卻毫發無損。
是霍琅沒力氣了?還是他失了準頭?
夢境忽然一點點變淺,像是有人投入一顆石子,所有畫面都變成了破碎的漣漪,隻剩一句尾音將散的話,帶著無盡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