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翎急使來報,鎮國公衛晗陣亡,其長子衛軒替其主帥之位,上陣殺敵傷重不治;二子衛鴻奉命接應糧草,遇風雪漫天,下落無蹤;三子衛郯率兵突圍,身中毒箭,性命垂危。
衛家滿門忠烈,竟是嫡系皆喪,鎮國公夫人霍氏女不顧皇命出京,千裡舉喪,迎回夫君幼子屍骸,現如今手捧靈位,身著麻衣喪服,帶著數千撫遠軍堵在了宮門口。
“陛下,這霍氏女簡直大膽,竟敢率兵堵住宮門,聲稱夫君愛子被奸臣所害,質問陛下為何糧草未到,長街上白幡連天,元寶紙錢盡灑,分明是打算造反!您應該速速派兵鎮壓,治他們一個謀逆之罪!”
隔著一片密密的翡翠珠簾,泾陽王趙勤正站在階下義憤填膺,他是當今皇帝的親叔叔,地位非比尋常,誰見了也得給三分薄面,這麼一參奏,霍氏女隻怕罪名不小。
趙康坐在珠簾後方,氣得一陣咳嗽,他用白帕掩住唇瓣,肺腑間一陣撕裂的氣音:“混賬!簡直混賬,他們一個個都要造反不成!”
泾陽王上前一步火上澆油道:“陛下,自古主帥穩坐營帳,歷來就沒有上戰場親自殺敵的規矩,鎮國公及其長子草率迎敵,結果死於戰場,分明是他們咎由自取,合該治個指揮不力的罪名!”
他在底下說得起勁,絲毫沒有注意到皇帝的貼身宦官無眉從龍椅後方走出,將一張白紙輕輕置於桌上,上面是一行鋒利的字,力透紙背:
糧草為何不至?
趙康看見紙上的字跡,喘了喘呼吸,這才沉聲問道:“王叔,孤命你押送大軍糧草,你說早已送到,為何衛晗連發數道奏章,稱軍內無糧,士兵隻能以冰雪果腹?!”
泾陽王眼睛一轉,支支吾吾:“這……這微臣就不知了,糧草早已交接,憑證上也蓋著主帥印鑑,陛下不信可親自過目。”
就在他們二人交談時,一名內監忽然急匆匆來報,慌張跪地道:“陛下,不好了!鎮國公夫人抬棺撞宮門了,數千撫遠軍怒喝助陣,聲震雲霄,守門城將不敢阻攔,請您示下!”
趙康本就氣得不行,聞言更是怒火攻心:“一群廢物!”
他是個空架子皇帝,登基的時候連兵權都沒收回來,光靠皇宮裡的那群御前侍衛有個屁用,現在霍氏女率兵撞門,他連可用的人都沒有。
“砰——!”
趙康重重拍桌,啞聲吼道:
“速傳攝政王霍琅帶兵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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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康忙道:“是極,是極,那霍氏女是攝政王的姑姑,由他來勸最合適不過!”
外間大雪紛飛,皇帝深夜連下十二道旨意,命內監前去傳令,然而無一例外都被阻攔在府外不得入內:
“夜深天寒,王爺早已歇下,還請公公回去吧。”
霍琅是整個北殊唯一的異姓王,與衛氏共分兵權,在朝堂上指鹿為馬也無人敢逆,他如此公然抗旨,皇帝不僅沒辦法處置他,還得好言相勸相求,然而傳令官連攝政王府的大門都沒踏進去半步就被拒了出來,橫豎就是一句話,病了,起不來床。
“霍琅,其心可誅!”
趙康氣得嘔了一口血出來,終於體力不支昏死過去,無眉秘密傳了心腹太醫前來看診,同時抱著拂塵快步走入後殿,對著書房內端坐的男子叩首道:
“陛下昏厥,今夜實乃多事之秋,還請您主持大局。”
紫檀雕花桌後坐著一名男子,他身著淺色常服,儀範清冷,風神軒舉,手持湖筆在宣紙上沉穩書寫,面容與趙康一般無二,隻是少了三分病氣,多了三分金玉之質,聞言垂眸出聲:
“知道了。”
陸延停筆,紙上赫然寫著一首詩:
君非君,王非王,
稚子應笑北殊皇。
今朝天下三分定,
不姓李來不姓王。
一葉扁舟輕帆卷,
雪落橫山鳥雀藏。
天子座下烏紗眾,
不知幾人拜明堂?
陸延將墨跡吹幹,捻著宣紙輕飄飄一扔,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無眉眼前,他睨著面前這名蒼老的閹人,笑意莫名,無端讓人想起月光,溫柔皎潔卻又冰涼:“聽過這首詩嗎?”
無眉渾濁的眼睛動了動:“民間打油詩,當不得真。”
當今聖上是個傀儡皇帝,這便罷了,偏偏資質平庸,喜聽奸臣讒言,連民間稚子都指著他發笑,知道這天下早就不是趙家的了。
一葉扁舟輕帆卷,指的是個“衛”字。
雪落橫山鳥雀藏,指的是個“霍”字。
龍椅之下百官朝拜,又有幾個人是真的服趙康?
“是啊,做不得真……”
陸延輕笑了一聲,他偏頭看向外間霜雪,夜色冷寂,低聲問道:“衛夫人還在宮門外麼?”
無眉頷首:“攝政王霍琅稱病拒接聖旨,巡城兵馬司指揮使乃霍琅門下,同樣推三阻四,如今無人敢攔,鎮國公夫人痛喪夫君愛子,此事怕是沒那麼容易善了。”
“北殊僅是小雪,便已寒冷刺骨,聽聞歸雁關終年積雪不化,比此處還要冷上百倍,數萬將士苦無糧草,耗死關外,逼得衛晗這個主帥親自帶兵殺敵,陣亡疆場,於情於理都該給個交代。”
陸延起身走到暖爐前,伸手烤了烤火,橘紅的火苗將他修長的指尖鍍上了一層溫潤的色澤,他垂眸望著炭火,自言自語道:“天真冷,他的腿疾約摸是犯了。”
無眉還未來得及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就聽陸延道:“攝政王勞苦功高,如今天寒地凍,讓御醫替孤送一碗祛風除湿的湯藥過去,叫他好好養病,莫要讓孤掛心。”
無眉:“可鎮國公夫人那邊……”
陸延淡聲道:“去辦。”
“是。”
無眉隻得領命退下,他離開後沒多久,陸延便停下了烤火的動作,他環顧四周一圈,注視著眼前這個豪奢而又空曠的殿閣,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東西,心跳無端加速,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感。
【陸延,這是最後一個關卡了。】
【你一定要活下來。】
【我因為違規沒辦法繼續監督你完成任務,等你度過這個關卡,我會把所有記憶都還給你的。】
【活下來……】
這道聲音出現得莫名其妙,仿佛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傳來,陸延聽了隻覺得心驚肉跳,呼吸控制不住急促了幾分,他跌坐在椅子上,皺眉捂住心口,低聲對著空氣問道:“你是誰?”
“……”
無人應答他,那道聲音消失了,殿內寂靜一片,隻有蠟燭爆出的燈花聲。
陸延閉目喘勻氣息,心想難道是自己出現幻覺了,趙康為君昏庸,想殺他的人數不勝數,自己作為他的替身,遇到的刺殺也不在少數,可前世既然已經不得善終,這輩子又何必重蹈覆轍。
這一世,他肯定會好好活下來,償還霍琅的那一份情,冥冥中有一道聲音在告訴陸延,自己虧欠這個人良多……
攝政王府外,一輛車馬緩緩停在門前,從上面下來一名宦官,守門的衛兵見狀還以為又是宮內來傳旨的,冷冷道:“攝政王抱恙在身,恐不能接旨。”
那名宦官慈眉善目,聞言也不生氣,隻是亮了亮手中的食盒:“雜家不是來傳旨的,是來送藥的,陛下聽聞攝政王臥床不起,料想是舊年傷了膝蓋,如今天寒復發,特命御醫備了一碗祛風除湿的湯藥來,還請攝政王好好養病,莫要讓陛下擔憂。”
守門府兵聞言遲疑一瞬,接過食盒入內稟報了,他不敢進屋,隻跪在臺階下方,隔著門將那老太監的話傳了一遍。
院內種著成片的青竹,大雪覆壓,一片霜白,府兵久等不聽動靜,便以為霍琅不接,他動了動膝蓋,正準備把食盒拎出去退還,屋內卻陡然響起一道低沉暗啞的聲音:
“進來。”
這間小院並非住所,而是平常用來議事的書房,府兵推門進去,便聞到一股子藥味,經由暖乎乎的炭火一燻,難免讓人頭腦發脹。
書房內室的榻上倚著一名男子,雖然屋裡燃著地龍,還置著炭盆,但他好似還是很冷的樣子,肩上披著白色的狐狸毛外袍,下半身蓋著一張價值不菲的北狐毯子,因為深夜的緣故,長發未束,墨色的發絲從肩頭滑落,暖黃的燈燭不僅沒能將他蒼白病態的臉色襯得溫潤一點,反而將那狹長眉眼間藏著的狠戾一分不少映了出來。
攝政王,霍琅。
整個北殊萬人之上的存在,連天子亦要在他面前低頭。
兩名謀士坐於茶桌旁,燈燭燃燒過半,很明顯他們已經商談了半夜。
府兵將食盒置於桌上,恭敬回稟道:“王爺,這是陛下賜的湯藥,傳話的太監說如今天寒地凍,陛下料想您恐怕是舊年腿疾犯了,這藥祛風除湿最好不過,望您好生調養,莫要讓他掛心。”
霍琅聞言閉目,神色淡漠,並不應聲,他骨節分明的左手落在毛毯上輕輕敲擊,臉龐在陰影中顯得晦暗不明,半晌才問道:“沒別的話了?”
府兵答道:“無。”
霍琅又問:“鎮國公夫人還未離去?”
府兵道:“在宮門僵持不下。”
霍琅:“出去吧,本王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