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的木架上釘著一個人,他手腕腳腕俱被砍去,唯有用六寸長的鐵釘刺入皮肉死死釘住後方木板才能穩住身形,過長的頭發垂落下來,因為血跡幹涸凝成了硬塊,比路邊乞丐還要狼狽萬分。
這人看見商君年過來,喉間發出一陣驚懼破碎的叫聲,像極了未開化的野獸,渾身顫抖不已,儼然害怕到了極點。
商君年從旁邊的桌上取過一把擦拭幹淨的長刃,然後用刀尖緩緩挑起他的下巴,盯著男人渾濁的眼睛問道:“你在怕本相?”
男人抖若篩糠,身上蒙著的布條也滑落了下來,露出滿是瘡洞爛孔的軀體,最深的一道傷口甚至能看見裡面的白骨。
商君年笑了笑,語調不緊不慢:“你怕本相做什麼,你應該謝謝本相,日日用靈芝血參這種天材地寶吊著你的命,幫你續命還魂。”
說話間,他手中的刀刃已經緩緩下滑,貼著腰側骨骼,漫不經心削下了一片帶血的皮肉,被吊著的男子痛叫聲愈發撕心裂肺,偏又說不出話來,他瞪大血絲遍布的眼睛,裡面滿是對死亡的渴望,希望這個人一刀結果了自己。
在這樣人間煉獄似的地方待著,死亡都變成了一種奢侈的東西。
商君年卻視若無睹,手中的刀刃在男子身上緩緩遊移,思考著還有哪裡可以下刀,最後失望發現已經沒有多餘的肉可以讓自己切了,這才“當啷”一聲把匕首扔到了桌上,嘆了口氣道:“虛不受補,給你灌再多的東西隻怕也長不出什麼肉來了。”
男子喉嚨裡嘴巴裡塞滿了攪碎的銀針,天長日久,化膿生血,真是比割了舌頭還難受。
商君年走到刑桌後方,尋了一張幹淨的椅子坐下,他閉目倒入椅背,仿佛隻有這個地方才能讓他徹底放松,自言自語道:“你今日所受的苦痛,又怎麼及我當初萬分之一……”
“仙靈國破後,我就能見到他了,你最好想想該怎麼把他的魂換回來,否則今日之苦,永無止境。”
寂靜空曠的地牢隻能聽見他一個人的聲音,商君年一閉上眼,腦海中浮現的就是當初陸延中劍蘇醒時的情景,對方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不見從前的笑意與明朗,有的隻是殘忍嗜殺,就像毫無感情的野獸。
商君年從那時便覺陸延不大對勁,可無論是仙靈帝君還是旁人,都不覺得陸延的反常有任何問題。他暗中以武功試探,結果陸延連他三招都接不了,還反被對方扣上行刺的罪名關入了地牢。
這一年來,商君年對刑架上的人百般拷打,可謂用盡了世間酷刑,對方終於禁不住痛苦吐出真相,承認對陸延用了攝魂之術。
換句話說,那個陸延,根本就不是陸延。
商君年用指尖緩緩摩挲著脖頸,那裡有一道淺褐色的舊傷,是被陸延一劍刺傷所致。他當初雖然是為了試探陸延的身手,但出手時也處處留情,不曾想陸延卻招招致死,趁他不注意一劍刺喉,當初若不是鶴公公拼死攔了一把,隻怕他早就死在了仙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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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控制不住收緊,蒼白的手背浮現青筋,仍是心結難解。
商君年倏地睜開眼,看向釘在木架上的男子,聽不出情緒地問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肯放過你嗎?”
男子渾濁的眼出現了一絲希冀,然而下一秒又被碾得支離破碎。
他看見商君年笑了笑,身上鏽紅色的衣衫像是鮮血凝固後的顏色,無端透著危險,又像是毒蛇吞吐著信子,牽扯出人心底最深處的慌亂不安:
“我尚未放過自己,又如何能放過你?”
聲音輕輕響起,像反問,更像自問。
“但你若能把他的魂換回來,我便給你個痛快。”
商君年意識到陸延被攝魂之後,立刻就想帶對方離開仙靈,捆也好綁也好,說不定便有辦法把魂換回來,然而孤身一人到底難以行事,被囚地牢不得脫身。
好在他如今已經有了自己的勢力,既然文的不行,那就來武的,總之一定要把陸延從仙靈帶過來,隻要人在身邊,什麼都好說,他總能想到法子把對方的魂魄換回來。
一陣風從身後的氣窗吹入,掀起了男子髒汙的頭發,露出一張蒼老驚懼的臉。倘若陸延此刻在這裡,一定會認出此人便是當初在郊外截殺他的黑袍怪人骓靈。
他痛苦張嘴,吐出一句囫囵不清的話:
“換……換不回來的……”
他雖然想求個痛快解脫,卻也不敢欺騙面前這個活閻王,攝魂之人從沒有歸魂的例子,陸延永遠變不回來了。
第85章 放過你
正值盛夏,巫雲的氣候卻比仙靈要涼些,白天熱,夜間寒。據傳此處乃是神女飛升之地,子民多得神佑,男子英武陽剛,女子天生麗質,四國之中頗有盛名。
這日神女城內熱鬧非凡,卻忽然來了一群陌生的外地人,他們腰間佩劍,氣勢不俗,中間簇擁著一名身著玄色長袍的貴公子,端的俊美無儔,說是神仙下凡也有人信。
“公子,我們是遞上國書求見巫雲國君,還是暗中……”
六玄的話未說完,就見陸延擺了擺手:“不急,你們先去找個客棧下榻,我一個人辦些事,你們不必跟著了。”
六玄聞言領命:“那便請公子多加小心。”
他語罷立刻帶著身後的侍從散開,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金烏衛就是這一點好,聽話,倘若換了鶴公公,必然不會答應讓他一人在街上亂晃。
陸延來之前特意換了身錦袍長衫,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他走到其中一個攤位前,拿起一個用竹條編的蝈蝈問道:“老伯,這個怎麼賣的?”
老伯道:“這個蝈蝈編起來費勁,五文錢一個,旁邊那個小的隻要兩文。”
陸延掏出錢付了賬,狀似不經意的問道:“老伯,我外出經商,已有數年不曾回巫雲了,聽說玉嶂太子如今登基,是否為真?”
老者摸著胡須道:“這是四國皆知的事情,自然為真。”
陸延又問道:“朝中如今是哪位大人更得聖心?”
老伯笑了笑:“自然是商國相,他與陛下一同去仙靈為質,兩個人可是共患難的情分,聽說回來後陛下就給他賜了不少金銀宅邸,喏,東街第一家就是國相府了,氣派得緊吶,比親王府邸還要豪奢。”
陸延順著老伯指的方向看了眼,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後才回過神道:“多謝。”
這句話說的真心實意。
入夜之後,街上空空蕩蕩,唯有負責皇城治安的侍衛還在來回巡視。一抹暗色的身影在屋頂飛快縱躍,敏捷避開他們的視線,最後隱入了一座宅邸裡面,外間的牌匾清楚寫著三個字——
國相府。
陸延穿著一身夜行衣,靠在樹上隱蔽身形,他的視線掃過下方錯落有致的屋閣,最後準確辨認出中間的主屋,足尖輕點,無聲落在了屋脊上方。
現在已經到了寅時,正是人最困乏的時候,陸延悄悄掀開瓦片,隻見屋內光線昏暗,床帳半掩,一旁的屏風上搭著件紅色外衫,想來商君年已經睡下了。
陸延呼吸凝窒,莫名有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最後把瓦片復原,撬開窗戶悄無聲息潛入了屋內。
月透花窗,蟬鳴漸息。
隔著半掩的紗帳,商君年的面容有些朦朧不清,隻讓人覺得比從前更加瘦削了幾分,對方好似藏著數不清的心事,哪怕在睡夢中也是眉頭緊皺,呼吸急促不安。
上一世商君年滿懷憾意死在了他的懷中,陸延直到現在都忘不了對方渾身是血的模樣,在那間供滿香火的佛堂裡,在先帝的靈位前,被萬箭穿心,屍身一點點冷了下去。
面前的商君年是如此鮮活,陸延甚至能聽見他的呼吸聲,看見對方的睫毛因為夢魘而輕微顫動,胸膛裡的心髒正在有力跳動。
一個,活生生的商君年……
陸延下意識伸出手,似乎想撫平他眉心的溝壑,視線不經意下移,卻見對方脖頸處有一條寸長的傷疤,動作就此頓住——
他從來沒在商君年身上見過這道傷,更何況還在咽喉致命處。
陸延皺了皺眉,小心翼翼撥開商君年的衣領,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然而他的指尖卻真切觸碰到了那條凹凸不平的疤痕,
溫熱的、粗糙的、致命的……
陸延太過出神,以至於沒發現床上原本熟睡的人不知何時悄然睜開了雙眼,等反應過來時,脖頸已經被一隻冰冷帶著薄繭的手狠狠扼住,窒息感瞬間席卷大腦。
商君年睡覺一向警覺,怎麼可能被人觸碰都毫無反應,他見來者臉上蒙著黑布,快如閃電襲向對方,陸延條件反射掙脫,二人便在這間不大不小的屋子裡打鬥了起來。
商君年服了血蟾丸,再加上遍尋名醫調養,武功雖未恢復全盛期,但也有了五六成,再加上陸延有意避讓,一時竟打了個難分伯仲。
借著花窗外的月光,商君年忽然瞥見那黑衣人腰間掛著一枚龍眼大小的鬼工球,瞳孔驟然收縮:“你到底是誰?!”
陸延聞言足尖輕點,飛快退出戰圈,他心知身份暴露,幹脆摘下了臉上蒙著的黑布,露出一張格外熟悉的面容來,望著商君年聲音低沉道:
“國相大人,別來無恙?”
轟隆——!
商君年頓時如遭雷擊,大腦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外間的侍衛聽見了屋子裡剛才傳出的打鬥聲,立刻舉著火把衝了進來,將院子團團圍住。
侍衛總管隔著緊閉的房門遙遙喊道:
“國相大人,屬下方才聽見屋內傳來打鬥聲,恐有賊人潛入,您沒事吧?!”
“砰——!”
一個茶盞忽然被狠狠擲在了門上,碎片四濺,屋內傳來商君年冰冷暴怒的聲音:“賊人?如果真有賊人,等你們趕過來本相早就被人殺了!”
侍衛總管嚇了一跳,這位國相大人平常陰沉沉的不愛說話,連情緒外露都很少有,也不知為什麼會忽然發怒,確認似的又問了一句:“大人,您真的沒事嗎?”
他換來了商君年的一句怒斥:
“都滾出去!”
院內的侍衛潮水般退了出去,又重新恢復了寂靜,卻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屋內的死寂,空氣凝固,幾欲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