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是對著趙玉嶂和柳闕丹他們說的。
陸延語罷起身離席,不知想起什麼,又回頭看向商君年,用指尖勾起他的下巴問道:“國相大人,你也不擔心擔心本王,倘若本王死了,你就要守活寡了喲。”
商君年順著他的力道抬頭,眼眸幽深,似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導致無人能窺見他心底真實情緒,嗓音低沉冰涼:“殿下放心去便是,他若殺你,我必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你死了,我替你報仇就是,這番話聽起來似乎是合理的,但又不怎麼動聽。
陸延彎腰靠近他耳畔,唇角微勾:“國相大人,你若哭一哭,本王會更高興的。”
商君年一怔,陸延卻已經轉身離去,從太監手中接過那一柄三尺長的木劍,隨即飛身而起,似一隻燕子靈巧利落地躍上了比武臺。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陸延的身法絕對是比武者中最為幹淨利落的,隻此一招便可得知他輕功不俗,席間已經有不少人都變了臉色,隻見陸延從容持劍施禮,道了一聲“請賜教”。
黑袍不喜用劍,他更喜歡用自己的指甲當做武器,陰笑了一聲道:“老夫習的是亂世殺人技,下手沒個輕重,倘若不小心傷到殿下,還望勿怪。”
他語罷像一陣迅疾的風飛快襲了過來,右手成爪,直取陸延雙目。帝君等人看得心驚肉跳,就在暗處的幾名護衛已經準備上前搭救時,隻見陸延忽然旋身躲過,倏地抬起木劍格擋,鏗的一聲響,那骓靈的指甲也不知是什麼質地,竟硬生生將木劍生抓了一道缺口下來。
骓靈哈哈大笑:“區區木劍,怎敵老夫鐵甲!”
他淺藍色的眼珠直直盯著陸延,看久了有讓人目眩之感,陸延這才發現此人八成會些巫蠱邪術,怪不得剛才賀劍霜像丟了魂一樣反應遲鈍。
“撕拉——”
陸延當即立斷撕下衣袍布料,飛身後退拉開距離,他攥著那根緋色布條,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了一個相當大膽的決定,竟是用布條蒙住自己的雙眼,在腦後打了一個死結。
黑袍的臉色變了變,沒想到陸延竟能壯士斷腕至此,對方如此雖可以不受他的攝魂術,但雙目失明,對招之時必然險而又險。
“他瘋了!蒙住眼睛還怎麼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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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玉嶂下意識攥住商君年的袖子,見場上形勢危險,也莫名跟著緊張了起來。他雖然不喜歡陸延,但對方好歹也是商君年的靠山,萬一被打出個什麼好歹,商君年豈不是要伺候一個殘廢?
商君年看似無動於衷,指尖卻藏著一枚尖細淬毒的銀針,剛才幾次他都險些甩出這枚暗器,但見陸延化險為夷,又硬生生忍耐了下來,很顯然並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
商君年聲音淡淡:“靜觀其變。”
陸延雖然蒙住了眼睛,視線一片漆黑,但聽力卻被無限放大,可以依靠聲音來分辨招式。他手中長劍翻飛,快得隻能看見殘影,每次都能準確無誤破解骓靈的攻擊,與對方連鬥百招竟絲毫不落下風。
金殿之內,兩道身影一紅一黑,打得難分伯仲,劍氣與內勁硬生生震碎了比武樁臺。骓靈明顯發了急,招式越來越毒,越來越陰,甚至故意用內勁卷起地上的木樁殘塊向陸延襲去,再暗中偷襲,以此混淆陸延的聽力,讓圍觀賓客心中大罵無恥。
陸延雙眼難視,卻愈發靈活敏捷,緋色的衣袍翻飛之間猶如紅蝶振翅,詭豔奪目,偏又劍招清正,氣息沉穩,有謫仙之姿。
公孫無憂在旁邊用力揉了揉眼睛,一度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風陵王那個不學無數的混賬怎麼會有這麼厲害的身手,劍術奇絕,比他堂哥還要俊上百倍!
柳闕丹神色錯愕,下意識攥緊了掌心中的酒杯,萬萬沒想到陸延這麼久居然是在扮豬吃老虎,對方年紀才多大?二十二?二十三?竟能與黑袍這個劍宗打得不相上下,假以時日,隻怕前途難以估量!
連外人都如此震驚,更遑論帝君與另外兩名王爺,一時間滿殿人心思各異,都在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個混賬王爺都有此不俗身手,難道仙靈的實力並不如表面那麼簡單,暗中大有玄機?!
趙玉晰皺眉盯著場上的身影,他原打算刺探仙靈國力虛實,倘若當真外強中幹,也好有理由撺掇另外兩國造反,但沒想到……
“啊——!!!!”
一聲慘叫忽然將眾人亂飛的思緒驚回了神,隻見黑袍的身形猶如沙包一樣重重飛出比武臺,捂著右手慘叫出聲,一截鮮血淋漓的食指掉落在不遠處,漆黑尖銳的指甲在燭火照耀下閃著寒光。
陸延站在比武臺上,摘掉了蒙住雙目的緋色布條,露出一雙寒星般明亮銳利的眼眸,他手持木劍,劍尖微微垂下,上面沾著零星血痕,竟是用內勁硬生生斬斷了黑袍的一根指頭。
滿場寂靜,無人敢相信陸延這麼一個廢物王爺居然打贏了骓靈。
陸延利落收劍,淡然開口:“本王見前輩的指甲太尖,又專往人眼睛上戳,有心替您削一削,不曾想力道太過,下手重了些,還望勿怪。”
骓靈的手上功夫遠勝劍術,如今食指被削,豈有不恨之理,奈何這是仙靈的地盤,無論如何也隻能忍下這口氣。他捂著傷口踉跄起身,目光怨毒地看向陸延,咬牙切齒道:“王爺技高一籌,在下認輸,寶劍與《登仙經》便歸王爺所有,祝王爺早登大道!”
語罷臉色陰沉地退下比武臺,重新回到了趙玉晰身後。
劉尚書頓時喜不自勝,那種心情就像自家裡後院養的廢物豬忽然脫胎換骨變成金龍一飛衝天了似的,他快步走上比武臺,蒼老的聲音難掩激動:“此場比試風陵王勝,還有哪位英雄願意上來領教?”
他語速飛快,生怕說話慢了一些又有人上臺挑戰。事實上十二洲內的高手早在前面的比試中就敗得差不多了,唯有骓靈與賀劍霜有一拼之力,現如今陸延力挫骓靈,自是無人敢上臺送死。
眾人面面相覷,暗自搖頭,無人上臺。
劉尚書見無人應答,笑得臉上堆滿了褶子:“既無人上臺應戰,神劍別人間與《登仙經》便歸風陵王所有了!”
他語罷轉身對著帝君施了一禮,朗聲道:“微臣一賀陛下生子如龍,二賀王爺驍勇善戰!仙靈千秋,陛下千秋!”
其餘朝臣也紛紛跪地行禮:“仙靈千秋!陛下千秋!”
帝君雖對陸延的功夫感到驚異,但那畢竟是他最疼愛的兒子,他眼見陸延贏得比武,此刻心中的喜悅已經遠遠多過震驚,破天荒露出了一抹笑意,龍顏大悅:“朕這個兒子一貫最不成器,今日倒是讓諸位愛卿見笑了!其餘比試者也不必灰心,朕都有賞賜!”
眾人又是齊聲道謝:“謝陛下恩典!”
比武臺撤去後,殿閣又重新恢復了光彩,再不見剛才的一片狼藉,隻有空氣中凝而不散的血腥味提醒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玄鴻國師手捧著一冊模樣古樸的書本上前,對著陸延施了一禮:“殿下,此書便是《登仙經》,天水國山高地偏,無驚世奇才能配得上此物,現如今贈與殿下,也不枉此書盛名。”
“多謝國師贈禮。”
陸延將木劍遞給身旁的太監,雙手接過了這本《登仙經》,他粗翻幾頁,發現開篇寫的就是如何挖取旁人內丹,助己修煉的邪門功法,不由得笑了笑:“都說《登仙經》裡記載著不世絕學,修煉有事半功倍之效,天水國君竟也舍得將此物獻出嗎?”
這句話細聽有些意味深長,可惜玄國師沒品出來,又或者他品出來了,裝聽不懂,壓低聲音道:“奇寶唯有真龍可配,天水不敢擅藏,隻盼殿下憐我們國君思子心切,在帝君面前多多美言幾句,放無憂太子歸國,如此微臣也算不辱使命。”
陸延笑了笑,隻道:“帝君心慈,想來用不上本王求情。”
玄國師聞言一愣,竟分不清陸延到底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他下意識看向對方,卻見陸延已經拿著那本《登仙經》走至大殿中間,無數灼熱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此書自出世以來便引起軒然大波,百年間爭奪不斷,現在落入陸延之手,可想有多麼矚目。
這個孝順兒子大概要將此物獻給帝君——
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包括帝君自己。
然而陸延隻是將那本書隨意翻翻,下一秒就看也不看地扔進了旁邊燃著炭火的三腳瑞獸雕花爐中,剎那間火焰蹿升,吞噬了那本古樸的書冊,大殿頓時哗然聲四起,不少人都驚得站起了身:
“殿下不可!!”
“豎子爾敢!”
“快救書!救書啊!!”
帝君也是一驚,連忙命小太監撈書,偏陸延故意擋在旁邊,不消片刻時間《登仙經》就燒得七七八八,隻剩幾張焦黑的封頁。
小太監用託盤呈上去,帝君一拿,紙就碎成了黑色的齑粉。他痛心不已,看向陸延的目光都有些暗惱,若不是顧及著場合不對,隻怕現在已經一腳踹了過去。
“老三,你無緣無故為何將此書扔入爐中焚燒?!”
帝君覺得陸延如果不給一個合理的解釋,他能把這個蠢貨兒子打得哭爹叫娘。
餘者也紛紛捶胸頓足道:“此物雖歸殿下所有,但殿下若不想要,大可轉贈他人,何必毀此至寶?!真是痛煞我心!”
面對眾人的不解和痛心,陸延倒顯得處變不驚,他先是對帝君行了一禮,這才轉身對眾人解釋道:
“諸位,人盡皆知《登仙經》有奇效,卻需生挖他人內丹,供己修行,故而名聲褒貶不一,有人稱其神物,有人稱其妖邪。”
“此物若落凡人之手便罷,想來也不過當柴燒去,倘若落入王權貴族之手,隻恐高位者心智被迷,肆意挖取旁人內丹修煉,便成百禍之源。”
陸延語罷笑了笑,將手伸至金絲炭爐上方,指尖被火光映得猶如美玉雕成,數不清的紙張灰燼飛向半空,又被他用內力斂住,重新落入火苗之中,猶如封住一團惡念:
“天下劍道,各憑悟性,聞雞起舞,夙興夜寐,本就不該尋求捷徑。倘若此邪法一出,眾人效仿,無人潛心修煉,恐怕劍道毀矣。”
“本王今日得此劍譜,乃平生之幸,卻恐自己凡胎肉體,心志不堅,故而付之一炬,絕了心中歪念,還望勿怪。”
陸延語罷對著在座賓客長施一禮,目光清明,竟與從前判若兩人:
“願諸位高賢,持手中劍,尋心中道。”
他哪裡是要絕了自己的歪念,分明是要絕了這些人的歪念。
帝君聽了陸延的話,先是一愣,隨即緩緩倒入龍椅,發出一聲喟然長嘆。他身為十二洲的君主,在高位上坐久了,竟越活越回去,還不如陸延看得通透。
臺下眾人不乏劍道高手,有人對《登仙經》趨之若鹜,自然也有人嗤之以鼻,聽聞此番話不由得暗自沉思,似有頓悟。
玄國師望著大殿中間那名風採難描的緋袍男子,心念一動,莫名想起了自己臨行前,國君臥在病榻上對自己說的一番話:
“旁人雖視《登仙經》為至寶,朕卻視其為洪水猛獸,天水空有寶地,無自保之力,便如幼童抱金行於鬧市,早晚引來殺身之禍。你將此物帶去獻給帝君,倘若能將無憂太子換回,也算物盡其用。”
天水乃四國最富,兵力卻最弱,但能在亂世之中屹立不倒,可見國君手腕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