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無咎沒有說話。
“皇位這東西,給出去,便再拿不回來了。但真心可以,隨時都能收回。你現在拿皇位換他的真心,又怎知他這真心,能一輩子都在你這裡呢?”
霍無咎垂了垂眼。
“我保證不了。”他說。
“所以……”
“但是,我能保證,我的真心,一輩子都在他那裡。”霍無咎說。
昭元帝詫異地看著他。
便見霍無咎抬眼看向他,目光堅定,語氣淡然。
“我不是拿皇位換他的真心。皇位對我而言,不過是個附贈的玩意罷了。我整個人,整條命,一輩子都交到他手裡了,這皇位,本來就無關緊要,反正是我的,就也是他的了。”
昭元帝痛心疾首。
“你就不怕有一天後悔麼?”他問道。
霍無咎聽到這話,像是想到了什麼人似的,眼一垂,面上已經浮起了笑容。
“對他,這輩子都不會。”
——
昭元帝還是強行要見江隨舟一面。
霍無咎拖拖拉拉地不想答應,但昭元帝反復要求,連帶著霍姝都來說情,他便也沒什麼辦法,隻得跟江隨舟磨蹭著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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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隨舟聞言,心下也有些忐忑。但他也知,自己既然跟著霍無咎一起回了邺城,那便躲不開這件事。
他答應下來,很快,宮裡便安排好了日子。
江隨舟忐忑地進宮赴宴,卻沒想到,這次會面竟出奇地順利。
昭元帝並沒難為他,反倒拖著病體,和顏悅色地招待了他。宴上,他一直同江隨舟聊些日常的闲話,直到酒過三巡,他才正式開了口。
“無咎的打算,朕已經知道了。”昭元帝放下酒杯,看向江隨舟。
江隨舟正襟危坐,抬頭端正地同他對視。
“所以現在,朕想問問你的打算。”昭元帝說。
江隨舟認真地點了點頭:“陛下請問。”
打從和江隨舟照面,昭元帝便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的一言一行。和從小放肆慣了的霍無咎不一樣,他身上倒是透著一種從小到大養成的、根深蒂固的教養。
倒不像是作偽。
昭元帝看著他,緩緩問道:“你與無咎的關系,朕已然知道了。若以後坐皇位的是無咎,朕自然不必擔心,但若是你,打算如何平衡前朝與後宮呢?”
江隨舟聞言,淡淡笑了笑。
“沒什麼前朝後宮的。”他說著,轉頭看了一眼霍無咎。
“古往今來,哪個帝王不需用後宮制衡前朝?”
“若真用後宮作為利益捆綁的話,那培養出的,也不過是外戚罷了。”江隨舟溫聲道。“將女子拴在後宮裡,拿與帝王的感情深淺作羈絆,那才是真的不牢靠。更何況,在下也想嘗試一番,將女子的舞臺,從後宮宅院中挪出來。”
昭元帝靜靜看著他,示意他接著說。
“正如婁將軍一般。他雖無子,女兒卻在軍中大展身手,效命於朝廷。婁姑娘本就是難得的將才,又為朝廷之臣,婁將軍心下有記掛,自然更加忠心地效命。這樣的羈絆,想必比生硬牽扯的姻親,來得更牢靠些。”
昭元帝沉吟半晌,道:“驚世駭俗,你倒是敢想。”
“不過是嘗試和空想罷了。”江隨舟道。
“那你可有想過,百年之後,江山後繼何人呢?”昭元帝問道。
江隨舟接著道:“霍氏宗族,定然會有優秀的後生,不必我與霍將軍操心。”
昭元帝看了他片刻,江隨舟也毫不顯露怯意,坦然地與他對視。
片刻之後,昭元帝笑了起來。
“這些話,朕倒是第一次聽。你們先帝,倒是將你教得離經叛道。”他說道。
江隨舟垂眼,權作承認了。昭元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皺眉欲言又止的霍無咎,笑了幾聲,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朕也不過是問問。”他說。“反正,朕沒多久的活頭,以後怎麼折騰,不還是看你們的打算麼?”
——
宴席散去時,已然是二更了。
宮中宵禁嚴格,這會兒已然落了鎖。昭元帝給他二人安排了住處,霍無咎便屏退了其他的宮人,獨自和江隨舟一起,溜達著往回走。
“你叔父這麼說,究竟是什麼意思?”江隨舟不由得問道。
霍無咎將他的手往自己手心裡一攥:“他的意思,就是對你滿意得很。”
“是嗎?”江隨舟不太相信。
“自然了,我騙你幹什麼?”霍無咎側目,看了他一眼。“你沒發現,我叔父問的那些話,都是有原因的?”
江隨舟一愣:“什麼原因?”
霍無咎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笑著湊近了他。
“怕你負心唄。”他笑著說道。“那些話,都是在替我穩固正宮地位呢。”
江隨舟噗嗤笑出了聲:“你別瞎說。”
霍無咎嘖了一聲:“誰瞎說了?反而是你,回答得倒是認真。”
“當然要認真說了。”江隨舟說。
“我倒是沒看出來,你對朝廷上的事,還有那麼多的想法呢?”霍無咎牽著他一邊慢悠悠地走,一邊問道。
江隨舟聞言,笑道:“挺離經叛道的吧?”
霍無咎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什麼離經叛道。”他說。“到那時候,你說什麼,什麼就是對的,不聽你的,才是離經叛道。”
江隨舟笑著說:“哪裡就那麼容易了?”
他剛才那些話,的確是發自真心,卻也知道,這隻是因為他提前了解了歷史的進程,才知道現在這個時代,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但他也知道,歷史進程是不能強行改變的,他即便有心想要讓這時代運轉得更合理些,也需循序漸進、徐徐圖之。
霍無咎卻嘖了一聲。
“怎麼不容易。”他說。“有我呢。”
江隨舟抬眼看向他。
便見霍無咎握了握他的手,道:“我替你守著天下,誰敢反對作亂,我就把誰收拾了。你要做什麼,隻管做,不管做什麼,我都替你守好太平。”
他話說得篤定,江隨舟想笑,可對上霍無咎的眼睛時,眼眶卻有些燙了。
他靜靜看著霍無咎。
從前,他對這段歷史,因著心存熱愛,所以想要探尋它、保護它。後來,有了霍無咎,他就想讓霍無咎能在這段時空裡平安順遂,即便原本的歷史軌跡,會因此而扭轉。
這些話,他從沒告訴過霍無咎。
但霍無咎卻從沒有對他的選擇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怎麼了?”霍無咎問道。
江隨舟說:“你把眼睛閉上。”
霍無咎乖乖閉了眼:“幹什麼?”
下一刻,一個溫涼柔軟的吻,緩緩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會保護好你的。”江隨舟貼著他的嘴唇,輕聲說。
霍無咎一愣,繼而抬手,扣住了江隨舟的後腦。
那個吻加深之前,霍無咎的聲音,低沉地和江隨舟的呼吸交織在了一起。
“我也會保護好你的。”他說。
——
關於為什麼喜歡歷史,江隨舟早就忘了。
時間太漫長、太久遠,他隻記得,在年少時漫長的歲月裡,那些晦澀的文字,陪著他度過了許多個難熬的時光。
他關上門,不友善的兄弟姐妹、冷漠的父親、哭泣的母親、還有那些爭執吵鬧和陰謀詭計,都跟他無關了。
與他有關的,隻有那些記錄在文字中的舊時光。
而這個習慣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早忘了。
那是一個午後。
陽光明媚,曬在身上有些熱。
他被異母的一對兄姐推下了樓梯,並且不被允許上樓。家裡的佣人沒一個敢管他,他就一個人瘸著腿,撞進了父親空蕩蕩的書房裡。
他腳疼得厲害,但不敢哭,為了轉移注意力,隻好拿起了沙發上一本倒扣著的書,翻開來了。
那本書講的是一個人的故事。
那個人,從小就沒有媽媽,但卻很厲害。他在沒成年的時候,為了保護自己全家人,就帶兵打跑了昏庸的皇帝,又讓自己的家人坐皇位。後來,那個皇帝為了報復他,廢了他的兩條腿,他卻又重新站了起來,替自己報了仇,又替自己的家人統一了天下。
從沒有一個人幫他,做完了這些,他獨自回到了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像是從沒離開過那裡一般,卻創造了一個新的太平盛世。
江隨舟那個時候認字不太多,甚至連那個人的名字都認不全。
但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另外一個人的故事,居然那麼引人入勝、那麼有意思,讓他忘記了疼痛,甚至頭一次隔著冷冰冰的文字,感受到了來自另一個人的力量。
江隨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看書,喜歡歷史的,就是因為,他記住了那個下午那種奇妙的感覺。
但他卻一直都不知道,那本書的名字,叫《霍無咎傳》。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完結啦!
明天更番外!
有什麼要求隨便提,我看著實現,嘿嘿!
第124章 番外一
昭元帝崩逝的時間,和他歷史上的卒年沒有什麼差別。
朝臣們心裡都清楚昭元帝會立誰為帝。
原本陛下就隻有太子殿下一個兒子,太子殿下做了錯事,被皇上廢黜,那唯一剩下的,便隻有霍將軍了。
霍將軍功勳卓著、戰功赫赫,又是先帝兄長的嫡子,由他做皇帝,最是名正言順。
但是,遺詔公之於眾的那日,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昭元帝寫了一封罪己詔,深悔自己當年身為景朝武將,卻被迫造反起義。先皇對有負霍家將士,但作為將領,他即便死國,也不該因此而謀奪皇位。這幾年,他身負沉疴,子嗣凋零,繼承人又做出了謀害手足的事,反思來反思去,都覺得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因此,他死後,要將江山歸還給舊景的江氏。
而放眼天下,如今的江氏,隻剩下被“押送”回邺城的江隨舟一人了。
一時間,被軟禁在定北侯府裡的、舊朝的靖王江隨舟,搖身一變,竟然成了名正言順的新帝。
那靖王……拋開身份不談,可是個天下聞名的斷袖啊!
立時,朝野哗然,滿朝文武蠢蠢欲動,大有推翻江氏、拱立霍無咎為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