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哥啊。”他笑著說。“要不是他哥,你當你有這個福氣,能把他娶到府裡去?”
江隨舟聞言,被疼痛磨得混沌的腦子都清醒了一瞬。
“……你說什麼?”他追問道。
他一時有些急,竟被嗆得咳嗽起來。咳嗽帶得他也扯動了傷口,又疼得他眼前發花,險些昏過去。
後主這會兒喝多了酒,看不出他的異樣來。他隻單手撐著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他瞥了江隨舟一眼。
他身上雍容的朝服已然破了,此時又染滿了新舊的血,頭發散亂地披在肩上,臉白極了,卻又沾著血,那模樣狼狽得很。
但他偏生了副好皮囊,如今這半死不活的樣子雖狼狽,卻有股說不出的妖冶漂亮,像朵被踩到血泥裡的蘭花。
後主咧起一邊唇角,露出了個滿意的笑。
他單手拎著壺,另一隻手胡亂提起龍袍的衣擺,踉踉跄跄地走上丹紅的陛階,提著衣袍在江隨舟面前散落一地的御案前蹲了下來。
“想不到吧?”他在地上一堆亂七八糟的書冊中翻來翻去,最後翻出了幾張紙,在江隨舟面前晃了晃。
“看到沒?”他說。“密信。霍無咎那個太子哥哥,早把他賣給我舅父啦。”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晃著那幾張紙笑。
“憑他是霍無咎,他們梁朝的戰神,是吧?有什麼用呢?害死了他爹,連他哥哥都出賣了他。”他笑著道。“人都是這樣的,不單是朕這樣。”
江隨舟卻顧不上他說什麼。
他隻緊盯著那幾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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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才說什麼?是霍無咎的哥哥背叛他?霍無咎隻有那一個哥哥,就是霍玉衍。
一時間,江隨舟腦中一瞬清明,所有的疑問似乎都有了解釋。
霍無咎驟然的兵敗、他一直踟蹰不前,即便腿好了也不輕易回北方、史書上早亡的霍玉衍、獨自鎮守陽關到死的霍無咎……
原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霍玉衍!
江隨舟的呼吸都急促了,在龍椅上掙扎了起來。
可是他手足都被捆住,此時無論怎麼掙扎,都沒有用。
而江舜恆則輕飄飄地一松手,將那幾張紙重新扔回了地上。
“所有人都是這樣的。”他笑著說著,仰起頭,拿起已經喝空了的酒壺,又往嘴裡倒了倒。
江隨舟卻驟然使了大力氣,將身上一道傷口撕裂了,疼得他往旁側一歪,竟徑直撞到了龍椅扶手的金龍上。
他疼得腦中一片空白。
但下一刻,他驟然回過了神來。
龍椅!
他雖不知後主為什麼要把他綁在這裡,但今日定然是要他死的。如今殿中放眼望去隻有他們二人,所以他一定要想辦法,給自己尋出一線生機。
他緊咬著牙,忍住了喉嚨中往上反起的血腥味,微微坐直了些,側過了身。
他被繩子捆縛在身後的雙手,正好能挨到椅背上那條稜角崢嶸的金龍。
他咬緊了牙關,將繩索卡在那條金龍上,用力磨起來。
他的動作極小心,後主又喝多了酒,一時並沒覺察。他往旁邊一歪,正好靠在旁邊的紅漆柱子上。
“不過,朕卻是最恨你的。”他說。“你那妖妃母親生下你那天,就該想到有今天。父皇將你捧到天上去寵,也該想到會有今日。”
說到這兒,他搖了搖頭。
“不過,今日你我的恩怨便可一筆勾銷了。”
江隨舟渾身僅剩下的力氣都放在了一雙胳膊上,此時抿著嘴唇不敢說話,生怕露出了半點端倪。
不過幸好,後主也沒想等他回應自己。
他伸了伸腿,說道:“今兒個,你替朕死在這裡,就算幫了朕一個大忙。朕保證,今日之後,不再恨你啦。”
說著,他醉醺醺地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殿外響起了個太監急匆匆的聲音:“皇上,已經備好了,皇上快隨奴才們走吧!”
後主不耐煩地應了一聲,撐著地面,慢悠悠地站了起來。
“到了下頭,別恨朕。”他對江隨舟說道。“隻恨父皇,給你太多,偏要捧殺了你。”
說完,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階去,臨出殿門,他轉過身,衝著江隨舟咧嘴一笑。
下一刻,他抬手,一把帶翻了旁側燈火煊煊的金燭臺。
火焰轟地一聲燒了起來。
第92章
熱氣騰起,後主揚長而去。
江隨舟咬牙低聲罵了一句。
是誰給這狗皇帝起的餿點子!居然要將自己燒死在他的寢宮裡,偽裝成他燒死的樣子?
江隨舟側過身去,狠狠在龍椅上磨起手上的繩索來。
也幸好他們想了這樣一個辦法,沒有讓他立馬就死,還讓他有一線自救的生機。
但是,殿中四下都是綢緞皮毛,火燒得很快,一會兒便蔓延開來,成了一片火海。濃煙騰起,嗆得江隨舟不住地咳嗽,但他卻半點不敢松懈,緊咬著牙齒,狠狠摩擦著手腕上的繩子。
手腕被勒破了皮,紅腫一片,他額頭上也淌下了汗珠。汗水落在傷口上疼極了,尤其他身上的傷口,已經因著他大力的動作而撕裂,重新浸出血來。
江隨舟渾身都發起了抖。
他的眼睛因疼痛和力氣透支而漸漸模糊了,周遭隻剩下火焰的噼啪聲,漸漸熾熱起來。
他的手機械地來回摩蹭,已經感覺不到脫力和疼痛了。
火焰在宮殿中蔓延,吞噬了四下錦繡的簾幕,熾紅與赤金鮮豔地交織在一起,漸漸將整個宮殿吞成了一片火海。
不知過了多久,啪地一聲細響。
繩索斷裂,江隨舟也驟然脫了力,摔倒在了龍椅上。
堅硬疼痛的觸感,讓他終於清醒了兩分。
成了。
他的眼中不自覺地掉出淚來,狼狽地爬起,顧不上其他,隻俯下身去解自己雙腿上的繩索。他手上脫力,已開始止不住地抖,試了幾次,才終於將那繩索解開。
江隨舟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單手扶著龍椅,視線模糊地四下望去。
此時周遭都是火,正殿的大門已然被火焰封嚴實了。唯獨東側的一道小門,剛被火點燃,還有些空隙,可以供他逃出去。
江隨舟徑直往那兒跑去。
可剛走了兩步,他卻停下了,回過了身。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御案,此時火還沒有燒過來,一地的奏折和書冊,凌亂地散落在那裡。
信!
江隨舟想都沒想,回過身去,脫力的雙腿支撐不住身體,使得他幾乎是撲倒在那片書冊上。
他不顧一切地在那兒翻找起來。
霍玉衍的那幾封信,一定不能燒毀在這裡。那是唯一的證據,可以告訴霍無咎他兵敗的真相,告訴他他背後的大梁,不是他的歸途,而是龍潭虎穴。
這是霍玉衍害他的證據。
江隨舟雙手顫抖著,分明已經因著疼痛、虛弱和勞累沒了半點力氣,卻不知從哪兒透支來了一股勁。他快速地翻找著,很快便找到了那幾張散落在地的、單薄的紙張。
借著火光,他看清了上頭的文字,借著便緊緊地揣進了懷中。
他撐著龍椅,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
可再往那處看去時,那道角門已經被火焰包圍住了。木制的結構經不起火燒,嗶剝幾下,便轟然垮塌,落入了一地的火焰中。
再沒有出路了。
江隨舟強撐著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四下再看去時,已然沒有出去的路了。
他貼著御案,終於支撐不住,摔倒在了地上。
江隨舟抬手擦了擦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了兩滴眼淚,掛在下巴上,怪狼狽的。
他心道,難道就這麼白來了一遭嗎?
也不知再睜眼的時候,自己是已然到了陰曹地府,還是回到他的桌前,面對著那個學生寫的那篇可笑的論文。
也不知道,這段歷史會因為他變成什麼樣子……而霍無咎,又會與原本有怎樣的不同。
他唯一的不甘,便是沒見懷裡的那些證據,交到霍無咎的手上。
……或許還有點不甘,就是臨死前,沒再見霍無咎一眼。
這是他兩輩子,頭一次感覺到愛是什麼,又頭一次感覺到,愛而不得是什麼滋味。
他閉了閉眼。
他驟一松了勁兒,方才透支的精力和氣勁便都開始向他索命來了。他隻覺得暈極了,渾身疼得厲害,卻又疲乏,眼都快要睜不開了……
就在這時,轟隆一聲。
他抬頭看去,是殿前那處橫梁終於遭不住火焰的吞噬,垮塌下來,頓時碎了一大片的屋頂,在火焰之中,露出了一片晴朗的青空。
接下來,便是他的頭頂了。
江隨舟看向那片天空,片刻之後,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
霍無咎趕到後主寢殿時,看到的便是一片火海。
他一路殺進宮,身上的鐵甲都被血浸透了。
旁邊,有士兵匆匆地要救火,但根本找不到水源。旁邊,已被押著跪了一地的人,為首的那個,正是衣冠不整、醉醺醺的江後主。
霍無咎是跑上前去的。
旁邊的士兵急匆匆地道:“將軍!這狗皇帝說,靖王殿下在那裡頭!”
霍無咎抬眼看去,一片火海,轟然燒紅了他的眼睛。
“已經開始塌了,將軍,這可怎……”
不等那士兵說完話,周遭便是一陣驚呼。
隻見猩紅的披風獵獵而過,他們的將軍踏著漢白玉石階,衝上前去,幾個縱身,竟跳上屋頂,落進了火海之中。
“將軍!”
四下裡一片驚聲,將士們立時慌亂了起來。
便見癱倒在地的後主哈哈大笑起來。
“好啊。”他說。“今日朕能一把火將他們兩個全都燒死,真是不虧。”
旁邊的將士紅了眼,抽刀要殺他,卻被周遭的同袍攔住。
“不要衝動!”旁邊的人急道。“將軍沒有下令,不可殺俘虜!”
那士兵紅著眼道:“可是將軍他……”
就在這時,轟然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