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隨舟不由在心中苦笑了一聲。
後主其人,還真是看得起他。
這幾人打開了一間牢房的門,將他往裡頭一丟,鎖上門便揚長而去了。江隨舟摔倒在湿朽的稻草上,摔得渾身都疼,喘了口氣,便開始打量起四下的壞境來。
陰森而腐朽,稻草和牆壁上沾著暗紅的血跡。
江隨舟早便聽聞,凡入此地牢的,沒有活過三日的。這麼些年了,唯一的特例便是霍無咎,除他之外,再沒旁人。
江隨舟垂眼,嘆了口氣。
想來他這幅走幾步路都費勁的破身體,是沒有成為特例的機會的。
反到這時,他竟平靜了不少,並沒有太多的懼怕。
他本來以為他是怕死的,卻沒想到真半條腿跨進鬼門關了,他反倒沒那麼怕,而是在慶幸,自己在朝堂上時一直擔憂的事並沒有發生。
霍無咎是安全的,那就好。
畢竟,他在歷史上隻是被記了寥寥幾筆的病秧子親王,而霍無咎,則是史家珍而重之的瑰寶。
畢竟……他寧可自己被關在這裡,也不想讓霍無咎受一點苦。
他嘆了口氣。
他隻是覺得有些可惜而已。
可惜或許到死,自己的拿點心意,也隻有自己一個人知道。
他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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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地牢外響起了凌亂的腳步聲。他睜開眼,便見已有人來開牢門了。門一打開,旁人還沒進來,便先有兩個小太監匆匆搬著一把椅子,放在了牢房中,復又退了下去。
他看見了繡著金龍的玄色衣擺。
是後主。
他抬頭看去,便見那臃腫的胖子裹著龍袍,面無表情地踏進牢房,在那椅上一坐。不少太監侍衛跟著湧進來,一時間,狹窄的牢房便熱鬧了起來。
但是,直到所有人都進來了,也沒見龐紹的身影。
江隨舟看向後主,便見後主也在看著他。
一時間,四目相對,兩人皆是冷眼。
便見後主往椅背上一靠。
“來人。”他懶洋洋地說道。“先給朕把他吊起來。”
江隨舟隱約看出了端倪。
後主這番模樣,分明不是來審訊的。
而更像是來泄憤的。
第90章
侍衛的動作粗魯極了。
江隨舟被一把從地上拽了起來,緊跟著,便有繩索從梁上扯下來。江隨舟身上狠狠地一疼,疼得他有些混沌的神識也驟然清醒了幾分。
龐紹去了哪裡?
如今此處隻剩下了一個後主,龐紹不知去向,那麼便隻剩下了兩種可能——要麼是龐紹已然得知了霍無咎的計劃和動向,前去捉拿他了,要麼,便是大事將成,龐紹逃走了。
江隨舟被勒得悶哼了一聲,抬起眼,便看向了江後主。
已有侍衛將刑具搬上來了。
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清醒冷靜,繼而涼涼地笑了一聲:“皇兄,你還真是看得起我這病秧子。”
後主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死死盯著江隨舟,目光中全然是掩飾不住的痛恨,恨得他臉上的神情都有了幾分扭曲,頰上的肥肉細微地顫。
片刻後,他恨聲道:“江隨舟,你很得意?”
咬牙切齒,嗓音都發著寒,一看便是被逼上絕路,已是恨極了。
這番模樣,想必後主與龐黨的勝算,能有一兩成都是看得起他們。
江隨舟閉了閉眼,悄無聲息地出了口氣。
這就好。這樣,他便沒有後顧之憂了。
他落到如今這樣的地步,已然是沒有生路可言了。不過,既然雙方都是窮途末路,對方又痛失了龐紹這樣的左膀右臂,那他便可以試著賭一賭。
……就賭面前這後主,對他舅父還存了幾分奢望和親情。
他閉著眼緩聲道:“皇兄這話從何說起呢?”
“從何說起?”後主喉中憋出了一聲怪笑,從椅上站了起來。“怎麼,你處心積慮將霍無咎放走,不就是等著這一天嗎?”
江隨舟淡笑了一聲。
“這倒是不至於的。”他說。“也隻是霍無咎允了我些好處,讓我同他各取所需罷了。”
“各取所需?”後主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
接著,他咬牙切齒,解恨一般說道:“各取所需,會被他拋下,留在這裡,等著朕殺你嗎?”
不知怎的,“拋下”二字,他咬得極重,像是含了什麼無法宣之於口的仇恨和委屈一般。
江隨舟卻氣定神闲地笑了起來。
“那自然不是了。”他說。“我手裡也拿了他的把柄,那東西是龐紹最想要的,龐紹不會殺我。”
說著,他似有些疑惑一般,四下裡看了一圈,道:“龐紹人呢?”
後主看他這幅模樣,有些不解地皺起眉。
“他走了。”他說。“怎麼?”
江隨舟聞言,卻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方才的淡定全然不見了。
“不可能!”他道。“拿不到那個東西,龐紹絕不會罷休,怎麼會走呢?”
後主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但是打心底裡,卻有一塊石頭落地了。
他心想,果然如此,舅父不過是親自去給他搬救兵了而已,並不是拋下他逃了。
……即便不為了他,也會為了江隨舟手裡的那個物件的,不是嗎?
便聽後主頓了頓,問道:“什麼東西?”
江隨舟閉口不言。
後主有些不耐煩了。
他舅父就總是這樣,什麼事不到萬不得已的關頭,都不同他說,隻說一切都有自己安排。他雖樂得清闲,有時也會有些不悅,像是被排除在外,成了個局外人似的。
他舅父如此也就罷了,靖王這個妖妃生的病秧子,卻又是憑什麼?
後主面露不快,此時也不想再忍。他兩步上前,緊跟著便一腳踹在江隨舟的身上。
他雖常年縱欲,早虧空了身子,沒什麼力氣,但那臃腫的身材卻擺在那兒的。隨著他全力的一角,江隨舟悶哼了一聲,被吊起的身體也被踹得一個趔趄。
“朕在問你話。”後主說。
江隨舟卻抬眼,挑釁地看向他。
“皇兄有本事,便今日就打死我。”他說。“他日隻待龐紹領兵回來,他想要的東西,也都爛在臣弟肚子裡了。”
後主死死地盯著他。
這東西雖說討人厭得很,隻要看見他,就能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不痛快的事。但他向來是收斂的,一直避著自己的鋒芒,逆來順受得緊。
這是他頭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這般囂張的模樣。
恨得他想立馬看著這人將此事房中的十數種刑罰一一受遍,想將他千刀萬剐,一片片地削下他的肉來。
但是……不行。
他看著面前的江隨舟。
隻是被在這陰冷的牢裡吊了片刻而已,這病秧子的臉色和唇色已然慘白了。這是個隨時都要死的廢物,即便這廢物此時一條爛命,他也不敢真的賭……
即便有再多的嫌隙,他也不想讓他舅父回來的時候,對著一具屍體失望。
畢竟他舅父沒拋下他不是嗎?他母親還在宮裡呢,那可是他舅父從小最寵愛的妹妹。江隨舟那裡還有他舅父想要的東西呢,有這些在,他舅父不會棄他們不顧的……
他竟無意之間,像是個被孤立的小孩兒似的,捧出自己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隻想換旁人多看自己一眼。
後主緊盯著江隨舟,眼睛發紅,手都在抖。
他想殺這人,卻不能。
片刻之後,他像是情緒終於掩不住了一般,劈手奪過旁邊侍衛手上浸了鹽水的鞭子,重重地一把甩在江隨舟的身上。
驟然一鞭落在身上,頓時將江隨舟身上厚重的親王朝服抽裂了一道口子。即便後主力氣不大,那鞭子也在他身上狠狠落下了一道血痕。
江隨舟的眉心驟然擰緊,即便咬緊了牙,也沒忍住痛哼的聲音。
他這幅模樣極大地取悅了後主。
他緊盯著江隨舟衣袍破口處瞬間溢出的鮮血,面上揚起了扭曲的笑意,咬著牙又甩了一鞭在江隨舟的身上。
抽打皮肉的聲音,在牢房中一聲聲地響起,血腥氣漸漸彌漫開來,與牢中沉朽的血腥味混在了一起。
縱要不了他的命,也要讓他好好吃一番苦。
若他在天上的父皇看得見,也好開眼好好瞧瞧,他對這廢物自以為是的寵愛,可是能害死這廢物的。
——
幸而婁钺用兵的速度極快,不過半個時辰,整個臨安便被死死地封鎖住了。
混亂之中,他竟扣下了龐紹的馬車。雖說龐紹帶了不少武功了得的死士和手下,折損了龐紹不少的士兵,卻終歸將龐紹連帶著他夫人和小兒子,一並扣押了下來,嚴嚴實實地關了起來。
恰在此時,撲空的婁婉君領著人匆匆回來了。
“而今,便需將消息送去宮裡了。”婁钺皺眉道。
便見婁婉君抱著胳膊站在旁側,聞言踢了踢旁邊捆得嚴嚴實實的龐紹。
“這有什麼難?”她說。“切他一根手指頭,送進宮裡去,皇上不就全明白了?”
婁钺咬牙切齒。
“你不怕他也切靖王殿下一根手指?”他怒道。
婁婉君皺眉:“那該如何?”
婁钺打量了一番捆在營房中的幾人,片刻之後,看向了龐紹正哇哇大哭的五歲幼子,和旁邊龐紹的夫人。
“寫封信,教人連帶著信和他這小兒子,一並放到宮門口去。”婁钺說。“隻說我今日所為,全因龐紹霸佔我嶺南三十萬大軍,要討個說法。如今龐紹與他妻兒都在我手裡,隻要有人提了嶺南叛將的人頭回來,我便放了他。但靖王於我有恩,若靖王不能活,我便不介意再殺龐紹一個。”
婁婉君匆匆應下,單手提起龐紹的幼子,轉身便要走。
卻聽婁钺又喊住了她。
“別忘了告訴他,霍無咎的事,龐紹已然說了。”他說。“讓他放心,隻要那三十萬大軍物歸原主,霍無咎便交給我,不必皇上操心。”
果然,不出半日,便有人將信順著城門的縫隙,丟到了城外。
是後主的手書。
那手書字跡潦草,可見寫信之人是何等的煩躁。
“江隨舟沒死,你隻管放心。快些派人南下調兵,要誰的人頭就帶誰的人頭,但兵馬務必送到,不許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