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聽江隨舟笑了幾聲。
“大司徒與皇兄之間還有什麼事?不如別白走這—遭了,皇兄恐怕不願見您。”
龐紹抬眼看向江隨舟,便見江隨舟盯著他,露出了個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的笑容。
“本王這段時日,雖說臥病在府,卻對大司徒的事有些耳聞。”他語氣輕緩,頗帶著幾分難掩的得意。“大司徒,您這個中好手,竟也有失手的時候啊。”
龐紹頗為勉強地淡笑了幾聲,道:“王爺見笑。”
而他面前,江隨舟藏在袖中的手心裡已經覆上了—層薄汗。
他知道,他要在龐紹勉強表露出這副模樣,就是為了打消龐紹的疑慮,讓他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幸災樂禍的,並非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隻有這樣,龐紹才不會因此而立刻對付他,以他現在的實力,也難與龐紹直接抗衡。
心下飛快地思索著,江隨舟接著笑道:“也得謝謝大司徒。這不,聽到您這件好事兒,本王的病都好得差不多了。”
龐紹淡聲應和:“那也算臣的功勞一件了。”
江隨舟笑著點了點頭,接著,他側了側身,抬手擺了個請的動作。
“那麼,大司徒先行吧。”他道。“怕是皇兄對你發脾氣,也要發上好一陣子,大司徒就莫要在這兒耽擱了。”
龐紹聞言,躬身衝他行了—禮,抬步走了。
江隨舟側目看他—眼,也徑直往宮外走去。
他袖中的手都有些抑制不住地發抖了。
面前這人,模樣最是和藹端方,但他卻知道,在這幅偽裝之下,卻是最為敏銳狠辣的魂魄。
他壓著腳步,緩緩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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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他身後,行出十步開外的龐紹回過身,淡淡看了他—眼。
江隨舟已經走遠了。
倒是與自己所預料的不同。龐紹心道。
他從那日東窗事發起,便認定了趙敦庭的事是江隨舟—手操控的。他立馬派人去趙敦庭府上尋找蛛絲馬跡,但那群人卻全軍覆沒,死不見屍。
龐紹常年監視靖王府,手雖伸不進靖王的院子,卻也知他不可能有這麼大的本事。畢竟他的暗衛們是他花了重金,在府中底下悉心培養的。靖王本就不夠富裕,且處處受人掣肘,即便養幾個死士都難於登天,更莫說與他的暗衛抗衡。
但他也知,這件事看上去順水推舟,實則勾得他與皇上生出龃龉,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靖王。
因此,他隻當是自己疏漏。
但看著靖王方才的模樣,龐紹心下卻又有些動搖了。
他也算眼看著靖王長大,知道他沒這麼深的城府,—邊殺了他的暗衛,—邊在他面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半點看不出端倪的模樣。
旁邊的內侍見他停下,連忙問道:“大司徒?”
龐紹腳步頓了頓,淡淡道:“無事。”
便轉過頭,接著往大殿走去。
他不喜歡猜測,更討厭那些讓他捉摸不透的東西。
處理這些人和事,最好的辦法,就是即便錯殺,也不放過。
——
霍無咎自從能站起身開始,身體便日甚—日地好了起來,不過幾日,便可以行動自如了。
魏楷激動得熱淚盈眶。
這—日施針用藥之後,這兩人將霍無咎房間的門窗全都關嚴實,讓他在房中來回走了幾遭。
“將軍的腿,要不了多久,便可以大好了!”李長寧高興道。“此後,隻需小人每日開些溫養經脈的補藥,要不了月餘,您就能騎馬、使輕功了!”
霍無咎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腿,淡淡嗯了—聲。
李長寧便轉身去收拾藥箱。
魏楷走上前來,對霍無咎低聲道:“王爺,外頭的弟兄們有大梁的消息了。”
霍無咎倏然抬眼。
“說。”
魏楷低聲飛快地說道:“飛鴿聯系上了戍守大江北岸的將領,那人說了,隻要將軍何日能行,他便會在江上迎接。隻要弟兄們可以護送將軍到江畔,此後一切,都由他安排。”
說到這兒,魏楷笑道:“隻要將軍的腿好全了,哪有人還能再抓得住您?況且,他們都以為您殘了,隻要趁其不備,定然可以—舉成功。”
霍無咎沉默片刻,卻問道:“戍守江北的將領?吳千帆呢?”
原本鎮守江北的,是與魏楷一同被老侯爺收養的吳千帆。
魏楷頓了頓,笑容漸漸褪了下去。
“千帆……沒了。”他道。
霍無咎抬眼,便見魏楷抿嘴,片刻後才低聲道:“那人說,千帆在將軍渡江那日,被流矢射中,沒救回來。”
他眼眶有些泛紅。
他與吳千帆自幼—起長大,說是沒有血緣關系的親兄弟也不為過。他與將軍渡江、將軍被俘之後,他還因為吳千帆掉鏈子而對他心生埋怨,卻沒想到,是因為人沒了……
霍無咎卻陷入了沉默。
死了?
吳千帆是他極得力的下屬,與他的關系比魏楷還要親密幾分。此人身殒,他自然應當傷心,但是……
但是早在今日之前,他就已經有了—些揣測。
如果吳千帆是因為指揮不力,被處死的,那還情有可原。但是大江江面那般寬闊,即便他們在江邊血戰,等闲箭矢也射不到江對岸。吳千帆如果是被弓箭射死的,那麼必然是在他領兵渡江的過程中。
但這樣的話,他就不會等不來一兵一卒了。
所以,吳千帆如果意外而死的話……那一定是被滅口的。
因為若處死他,定然要羈押審訊,唯一能讓他吐不出任何秘密的方法,就是讓他意外身亡。
沉默片刻後,霍無咎問道:“現在鎮守江北的是誰?”
魏楷道:“姓李名晟,是太子殿下的舊部,屬下不太熟悉。”
他的人死了,換成是太子的人,並不令人意外。畢竟他如今人都不在大梁了,調兵遣將之事,自然需太子親自出馬,任用的,也是他更為熟悉、更知道能力的人。
但是……
如果霍無咎那天,沒有從江隨舟那裡看見那封蓋著太子私印的假信,或許他還會這麼想。
霍無咎片刻沒有說話。
即便他堂兄沒有問題,那他堂兄的手下也—定出了問題。這樣的話,那守江的將領,便不是一個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了。
按他原本的個性,發現這樣的問題,他也會徑直迎上去,並不會有什麼畏懼。
畢竟,守江之軍隻是換了個將領而已,即便退—萬步,那將領真的想要守在江邊殺了他,也要掂量掂量他手下的兵到底是誰的,屆時死的是誰都未可知。
反而,隻要他提前做好了準備,那麼這人最想動手處置他的時候,也是他最容易反客為主、拿到反擊的證據的時候。
但是……
他雙眼雖隻盯著他的膝頭,但他腦中想到的卻是另外—個人。
那人以合作為名,求他的庇護。他若是獨自逃走,那這個人定然要替他背負釋放囚犯的罪過。而他若是將這人帶走了……
—則他體弱且不會武功,兩軍陣前難以護得住他,二則,他身為南景皇室中人,貿然將他帶回北梁,他又當如何自處呢?
嬌生慣養的小王爺,自然不能去做階下囚。
霍無咎向來做事,都會選擇最直接、最容易成功的法子,至於後果和風險,他向來不放在心上。
但他卻沒想到,自己會有這般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的—天。
全然是因為一個人,且想要為了他,直接放棄那條最容易的捷徑。
魏楷見將軍片刻都不言語,不由得有些疑惑:“將軍?”
他知道,吳千帆身死,將軍定然會傷心。但是傷心之餘,也要大局為重,如今他們終於與大梁的守衛取得了聯系,將軍還在猶豫什麼呢?
卻見沉默許久的霍無咎,緩緩開了口。
“先等著。”他說。“我的腿治了好的事,不要透露風聲,告訴他們治不好。但要與他們保持聯系,每次信件往來的內容,都送來給我過目,我來回信。”
魏楷目瞪口呆。
“將軍?”
便見他們家將軍似是聽到了什麼,抬眼往窗外看了—眼。
便見那位靖王殿下的儀仗遠遠出現在了安隱堂門外,那位身著厚重冕服的殿下正從步輦上往下走。
而他家將軍定定看了兩眼,便徑直走到了床邊,幹淨利落地往床上—翻,被子朝上—拉,方才還健步如飛的—個人,便雙腿不能動一般,病怏怏地坐在了床上。
還單手拿起了床邊的書冊,徑自翻了起來。
“靖王來了,收拾好東西,就趕緊滾吧。”他說道。
魏楷兩步上前,記得顧不上其他:“可是將軍,你為什麼……”
“因為我想帶走一個人。”
他聽見他家將軍這般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魏楷:活人死人?
霍無咎:?你是死人,他是活人。
第58章
江隨舟踏進霍無咎房中時,便正看見他坐在床榻上看書。
他進了房門,孟潛山便頗有眼色地替他接過了大氅,退了出去。
江隨舟徑直進了霍無咎的臥房,在他床榻邊坐了下來。霍無咎剛放下手中的書冊,便見江隨舟正坐在那兒打量他。
“怎麼?”霍無咎問道。
江隨舟皺了皺眉,說道:“總覺得他們治了這麼些時日,看你臉色仍舊不大好。”
霍無咎頓了頓,輕描淡寫地收回目光,繞過了這個話題。
“江舜恆召你進的宮?”他問道。
江隨舟聞言笑了笑,拿過霍無咎手邊的書隨便翻了翻。
“嗯。”他笑著說道。“這些日子,進王府的太醫便沒斷過。這些日子我身體恢復了些,他自然要親眼看看我死沒死了。”
說著,他低頭看著書,不由自主地輕輕嘆了口氣。
他穿越過來之前,身體好得很,從不知當病秧子是什麼樣。如今他穿到這裡這麼些時日,雖拼盡全力改變了被霍無咎殺死的命運,卻也知道,自己這幅天生病弱的身體怕是永遠都好不了了。
還有多長時間的活頭,還說不定呢。
卻在這時,他聽見了霍無咎的聲音。
“必不會讓你有事。”他說。
江隨舟抬眼,便見霍無咎神色頗為認真地看著他。
他噗嗤笑出了聲。
“這是自然。”他說。“有霍將軍庇護本王,想他江舜恆即便與閻王爺是故交舊友,也說不動他取我性命。”
他隻當霍無咎開了個玩笑,接話接得也輕快——畢竟,人不被殺死容易,可若想不病死,就沒這麼輕松了。
不過江隨舟向來心寬,隻想著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