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才又沒有喝完?”他問道。
說著,便伸手要去拿那碗。
霍無咎連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將玉碗從他手裡拿了下來,放遠了點兒。
“你方才說,趙敦庭是怎麼同江舜恆哭的來著?”他轉移話題道。
“啊。”江隨舟立馬將那酒碗拋去了腦後,面上染上了幾分笑。
“朝中大臣說他跪在丹陛下,剛跪下就開始哭,那眼淚說掉就掉,把皇上都嚇了一跳,以為他家裡死了人。”
說著,他眉飛色舞地眉毛一挑,道。
“他隻當他演得好,做得又神不知鬼不覺,誰都拿不住把柄吧?方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這話,是霍無咎今晚聽的第三四遍了。
他向來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下屬向他稟事時,都要提前斟酌好,生怕不夠言簡意赅,惹得他煩躁。
但他卻意外地很喜歡聽江隨舟這車轱轆話。
許是這靖王一醉,什麼偽裝都忘了,露出了狐狸皮下那副溫和清淡的裡子。也或許是他本來說話就好聽,與旁人不同,總有幾分像與人講課的先生,帶著那些讀書人特有的慢條斯理的勁兒,讓人舒服得很。
又或許是……
他這番高興,是真心實意的高興,眼中都泛著光,讓人特別喜歡看。
霍無咎漸漸將剩下的酒都喝了下去。
一直到月上枝頭,外頭的燈都滅盡了。即便霍無咎一再控制著,江隨舟還是全然醉倒了,胳膊支在桌上,腦袋便在手肘裡埋著,隻露出了一雙水光潋滟的眼睛,朦朦朧朧地看著霍無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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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說話了,隻靜靜看著他。
霍無咎喉頭微不可聞地滾了滾,便拿起了桌上的酒碗,仰頭一飲而盡。
便聽江隨舟聲線慵懶,帶著幾分實打實的笑意。
“真好啊,霍無咎。”他說。
霍無咎看向他。
便見江隨舟閉上眼,將臉往臂彎裡埋了埋,像隻在窩裡找地方睡覺的小動物。
“好久沒人陪我說話了。”他聲音已經幾近呢喃。“孤單得很,還好有你。”
——
龐紹府上卻是燈火通明,一直亮到了三更天。
龐紹負手站在廊下,滿院綠萼梅開得如山巔雲霧,在紅燈籠的照耀下,泛著幾分暖光。
“還沒回來?”龐紹垂眼看著跪在面前的人,緩緩開口道。
那屬下跪伏在他面前,頭都不敢抬。
“屬下無能!”他道。“屬下已經派人再去尋了,今夜定然能讓弟兄們歸隊!”
龐紹盯著他,片刻之後,冷笑了一聲。
“你確實無能。”他說。“不過,那些東西,想必更無能。”
那屬下渾身一震。
便聽龐紹緩緩出了口氣,道。
“不必尋了。”他說。“到這個時辰,能回來的,早就就回來了。”
那下屬的頭埋得更低了。
“自去領罰。”龐紹說完,轉身進了房。
隻留下那下屬在階下連連磕頭:“謝大司徒賞,謝大司徒賞!”
房門打開,明亮的燈光在他身上照了一瞬,又隨著闔上的門扉,將他留在了黑暗裡。
而房中,幾個龐黨官員紛紛站在座前,看著龐紹。
便見龐紹自在上首坐下。
“有本事。”他說。“此前,我從沒見過如此有本事的人,今日,也算是見識到了。”
旁邊一官員忙上前問道:“大司徒,您手下的殺手,竟是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龐紹不語。
那人見他默認,原地兜轉了幾圈,遲疑道:“不應當啊!大人,您豢養的殺手本領幾何,咱們都知道,從沒有失手的時候,這次竟全軍覆沒,是在是……會是誰呢!”
龐紹聞言,緊緊盯著桌上跳動的燭火。
“也不是全無用處。”他說。“至少證實了我的猜測,證明早有人盯上了趙敦庭,在他的府上動了手腳。”
旁邊一個官員忙道:“可是,沒抓住人,便無法證實做下此事的是誰啊!今日之事,一切都是這般水到渠成,做下此事之人,卻隱藏其後,讓人根本找不到他的蹤跡。”
便見龐紹沉默良久,手落在了桌上的茶盞上。
“猜測不需要證據。”他說。“我心中清楚是誰,就夠了。”
他的手指在茶盞蓋上緩緩打著轉,側過頭去,目光落在了正南側。
那是清河坊的方向。
“誰一開始推波助瀾,誰最終得意,又是誰與我暗中較勁,和我結下了梁子……我心裡清楚得很。”他緩緩說道。
他聲音平緩,半點不見咬牙切齒,卻讓周遭人的脊梁骨都泛起了涼意。
眾人聽他這話,都知道他是不打算明說了。
誰也不敢問,唯有一個官員小心地上前,轉移話題道:“是了,大司徒心如明鏡,下官們便安心了。隻是,皇上那邊……有什麼我們能做的呢?”
皇上今日對大司徒發了這麼大的脾氣,滿朝文武全都知道。
甚至皇上今兒個連舅父都不叫了,破天荒地頭一次直呼大司徒的名姓。
誰都知道,大司徒而今這般聲名赫赫、威風凜凜,可全仰仗著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心甘情願地對他言聽計從。
便見龐紹冷笑了一聲,拿起茶盞,揭開了蓋子。
“今日之事,本就是趙敦庭與齊旻有所龃龉,戕害他時,借了我的名頭,妄圖栽贓在我頭上。不過事實而已,如何對聖上說,還要我來教你們?”
幾個官員紛紛躬身,朝他行禮,表示自己明白該怎麼做了。
龐紹垂眼,喝了口茶。
隻一口,他便放下了茶杯,垂眼靜靜看著杯中蕩漾的茶水。
“上好的明前龍井,好端端地沏毀了。”他道。
旁側忙有侍從上來應聲。
便見龐紹將茶盞擱在了桌面上,當啷一聲。
“去問問誰沏的。”他輕描淡寫地說道。
“糟蹋了這麼好的茶,該拿命來抵。”
——
江隨舟醉倒之後,便趴在桌上不起來了。
霍無咎搖著輪椅行到他身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扶起來,便見江隨舟眼都睜不開,身上更沒勁,順著他的力道,便往他身上一歪。
從趴在桌上,變成了靠在他手臂上。
霍無咎像被人點住了穴道,一時間僵在原地,整條胳膊一路麻上去,一直帶著左側的心口都沒了知覺。
他原想揚聲將孟潛山叫進來的話也停在了喉中。
許久之後,他緩緩低下頭,看向了靠在懷裡的江隨舟。
燈光將他的睫毛照得微微泛著金光,他的嘴唇染了烈酒,泛著盈潤的水光。
霍無咎的喉頭上下滾了滾。
就在這時,靠在他胳膊上的江隨舟似乎覺得不大舒服,身形動了動,便扎進了霍無咎的懷裡。一聲無意識的低哼,從他喉中輕飄飄地落進了霍無咎的耳朵。
霍無咎的耳朵燒了起來。
那原本麻作一團的心口,忽然衝起了一股火焰,猛地直燎進了他的腦中。
轟然一聲,似乎燒斷了某根弦。
霍無咎握著江隨舟手臂的手卸了兩分力道,微微顫抖起來。
他忽然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江隨舟的確對他沒什麼非分之想,但是他似乎……
他緊緊盯著江隨舟。
他似乎不知何時,早對江隨舟起了骯髒的心思。
他從小混在男人堆裡,連打帶鬧的,想必應當對這樣的心思多有惡心。但是,他現在心裡,卻隻剩下恍然的近鄉情怯。
他從沒什麼特別喜歡的,向來對什麼都淡淡的。
他從沒有過這樣洶湧的獨佔欲和鋪天蓋地的喜愛,甚至因為這些情感來得太兇,反倒讓他在不敢置信之中,手忙腳亂地生出了畏懼。
原來人在極度喜愛的事物之前,都會變成懦夫。
他低著頭,靜靜看著那個人,燈光之下,像是成了一座雕塑一般,半點不敢亂動。
一直到他懷裡的江隨舟動了動。
霍無咎似乎才反應過來,已經極晚了。他抬眼看向門口,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
他沒讀過聖賢書,不懂什麼叫暗室不欺,沒人教過他,在無人的地方,更要壓抑自己的本性,去做應做的選擇。
惡龍今夜想要守著他的寶藏。
他收回目光,手臂一收,竟是徑直將這人抱在懷裡。他略一俯身,竟徑直抱著江隨舟,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他剛能起身,行走費勁得很。
但是,他緩慢卻平穩地抱著江隨舟,緩緩走到了床榻邊,將他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挨枕頭的那一刻,江隨舟朦朧地睜開了眼睛。
看見是霍無咎,他露出了個慢半拍的笑容。
“霍無咎。”他聲音輕極了,幾乎隻有嘴唇在動。
“我不會讓你把我殺死的。”他早醉得暈頭轉向,居然將自己的真心話對著霍無咎說了出來。
但衣帛摩擦之前,霍無咎卻隻聽了個頭尾。
“霍無咎,我不會讓你死的。”他聽見江隨舟這般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他愛我這件事,臣妾已經說倦了
第56章
江隨舟第二日醒來時,入目便是一方陌生的帳頂。
他正要翻身坐起,卻又覺得頭疼得厲害,略微一動,便是一陣暈眩。
他皺眉在床上緩了片刻,直到眼前不再那般天旋地轉了,才緩緩坐起了身來。
便見四下大亮,陌生中透出幾分熟悉,竟是霍無咎的房中。
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