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定定看著那幾封被搜查出來的書信,以及跪在旁側哭著說他糊塗的趙敦庭,慘白著臉,片刻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他跪伏在地,朝著後主深深磕了三個頭。
是無話可說了的意思。
一時間,朝野大震,後主也大發雷霆,要立馬將齊旻全家拖去斬首。幸而有多位大臣攔著他,說要先將齊旻關起來,徹查此事,摸清是否有同黨,更要查出還有哪些人裡應外合。
對待北梁的事,後主向來打著一百二十分的精神。
於是,他強咽下怒火,將齊旻全家都關進了大牢,隻等此事查清,再決定讓他怎麼死。
一時間,滿朝文武都亂了套,唯獨靖王府一派安靜。
霍無咎第三次往窗外看去。
他知道這幾日齊旻之事鬧得厲害,他與江隨舟商量好布局,江隨舟便著人去辦了。
今日正是此事爆發的日子,江隨舟一早便趕到徐渡那裡,等著線人的消息了。
“將軍?”
他聽到旁邊的喚。
是李長寧。他和魏楷兩人,此時正圍在他的床榻前,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將軍不必擔心,隻管試試。”李長寧道。
霍無咎收回了目光,翻身下床,雙腳踩在床前的階梯上,緩緩用力。
那是一種雖然熟悉、卻離開他很久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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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脈仍舊是在疼的,但在疼痛中卻翻湧起了久違的力量。他雙腿的肌肉略一繃緊,便有力量順著經脈,一路貫通到了他的足尖。
他笨拙遲緩、卻穩穩地站了起來。
周遭的兩人立時發出了驚喜的低呼聲。
霍無咎試著抬起腿,他仍舊不大能走,卻是兩個月以來,頭一次站起來。
喜悅的聲音入耳,甚至能看見魏楷眼中閃爍的淚光。但是霍無咎的心中,卻似乎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高興。
他第四次抬眼,往窗外看去。
安隱堂的正屋,房門敞著,人進人出,但是它的主人卻不在裡面。
霍無咎頓了頓,收回目光,重新坐回了床上。
這是他頭一次知道,原來喜悅,也是需要與人分享,才能真正釋放出來。
並且,還需要是特定的,某個人。
第53章
霍無咎清楚,有些話一旦當時不說,此後就很難再說出口;有些謊如果默認了,那此後再想要反悔,也很困難。
比如李長寧的事。
一開始,李長寧騙江隨舟說他的腿治不好,魏楷也裝作是李長寧的徒弟,而非他的下屬。他那時候默認了這些話,那若再告訴江隨舟自己能夠站起身,便算是默認了之前的欺騙。
許是沒什麼騙人的經驗,不曉得怎麼應對,也許是他不知怎的有種莫名的心虛,不敢讓江隨舟知道他欺瞞背後的心思。
總之,他那股強烈的、想要與江隨舟分享的心思,被他費勁地壓了進去,如咽了一根魚骨頭,卡在喉嚨裡,直扎得人難受。
而他這股難受,自是江隨舟無從得知的。
他在徐渡那兒,正跟徐渡坐在一處喝茶。
前些日子,他與霍無咎商議這件事的時候,便聽了霍無咎的意見。霍無咎也贊成他那铤而走險的辦法,於是他便按著自己的計劃布置了起來。
他歸攏了原主所有的人脈,找了個埋在刑部的,暗中同他聯絡。那人知道齊旻要被害時,頗為願意幫忙,於是那人就成了今日能在朝堂上救齊旻性命的人。
江隨舟讓他在後主震怒時開口,讓他暫且留住齊旻的性命,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說要斬草除根,揪出齊旻背後那些裡通外國的人。
龐紹和趙敦庭的計劃頗為隱秘,即便是他們陣營的人,也不會有幾人知道。隻要這官員提出了這個意見,那麼這些人必然響應,畢竟即便抓出來的,那也是與龐黨作對的官員,對他們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樣的話,齊旻的命便算暫且保住了。
接下來,便是另一個人登臺唱戲了。
——
朝堂之上一時間吵得沸沸揚揚。
許多朝臣都同一那位刑部官員的提議,一時間滿朝文武跪了大半,都是請願讓齊旻多活幾日,從他身上挖出更多的信息再讓他死。
這陣仗很大,後主尤其是個沒主見的,見著烏泱泱跪了一地的朝臣,他立馬下令,要徹查與齊旻有關的所有官員。
一時間,朝中群臣莫敢不從。
就在這時,有個官員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皇上所言極是!齊旻該查,朝中其他與北梁聯絡的,全都罪該萬死!”那官員道。“隻是,臣有一擔憂,還請聖上聽臣一言!”
眾臣看去,便見跪倒在地的,正是齊旻手下的一個六品官。
這官員前幾年才中的舉,打從入朝為官起便一直在齊旻的手下辦事,與齊旻關系不算極親近,卻幾乎算是同黨。
一時間,朝中眾人鴉雀無聲,都等著他說接下來的話。
後主聞言道:“隻管說。”
這官員抬眼,在朝中環視一周,叩頭道:“齊旻府中查出信件,全是因著措手不及,被抓了個正著。若現在陛下大張旗鼓去抓,想必定然有人會有所防備,銷毀罪證,到了那時,恐怕即便有奸細,也難再查出。”
後主一聽,有理。
他連連點頭:“那麼,愛卿以為如何呢?”
便見那官員咬了咬牙,抬頭說道:“齊旻在朝中,有幾個親近的同僚、門生。即便臣不說,皇上應該也清楚。不如就現在,請皇上派御林軍去這幾人家中搜查,群臣皆留在殿內,待到搜查結束,再放出去。”
一時間,周遭臣子大驚。
這是個什麼法子?把所有朝臣當犯人一般拘在原地,再派兵去抄家?
簡直荒唐至極!
但是眾人都能看出,是這小子兵行險招,知道齊旻必然要倒臺,自己又與齊旻脫不開關系,這才提前將齊旻極其同黨賣了,反客為主,在後主面前討好。
一時間,與齊旻有所關聯的朝臣無不露出幾分擔憂,還有不少人對這人怒目而視,當他背信棄義。
龐紹臉上卻露出了幾分欣喜。
他知道齊旻的人,也不一定幹淨,即便抄不出所謂的通敵證據,也能查出些把柄。他弄倒了齊旻,正好借此機會,將他的勢力連根拔起,也好斬草除根,省得那些人還想著給齊旻報仇。
這麼想著,他一步上前,道:“臣亦以為然。通敵之罪不可小覷,陛下不如照此法一試。”
後主聽到那人進言,本就動了心,聽見龐紹也這麼說,便道:“那便照愛卿所說的去做。”
立馬,龐紹流利地報出了好幾個官員的姓名,都是總與他作對,卻抓不住把柄的。
卻待他說完,那個先前提議的官員又道:“皇上,趙敦庭趙大人雖說是檢舉齊旻的人,但他身為齊旻門生,與齊旻向來交好,也不能將他漏了去。”
龐紹聞言,淡淡看了那人一眼。
便見那人正抬頭看著後主,等後主發話。
龐紹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還真是個急功近利到沒腦子的人。自己都發過了話,他還要插嘴,想來是想立功想得發瘋,反倒失了分寸。
不過,反正他與趙敦庭的來往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唯一一點物證也是栽贓齊旻的那幾封信,早就送到齊旻府裡去了。即便要查,趙敦庭也不怕查,跟著一並查了,反而能給他洗脫栽贓的嫌疑。
這麼想著,龐紹冷冷看了那官員一眼,道。
“臣一時粗心,倒把趙大人忘了。”他說。“既是師徒之誼,那便一並查一查吧。”
——
朝中鬧得厲害,送到王府裡的消息也很快。
江隨舟眼看著局勢一點一點往他布置的方向走去,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了下來。
天色垂暮時,最重要的消息送了進來。
趙敦庭的府中搜出了書信。
竟是龐紹的,接連幾封信,以龐紹手下侍從的口吻,交代趙敦庭怎麼一步一步陷害齊旻,又讓他如何以探病的借口將龐紹準備好的書信送到齊旻的書房裡。
書信放在房中極其隱秘的暗格裡,事無巨細,一步一步的,都能跟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對得上號。
趙敦庭看到那書信滿臉詫異,直喊冤枉,但鐵證如山,他無話可辯駁,被當場關進了大獄,將齊旻換了出來。
而龐紹試圖與後主解釋,後主卻一句都不聽,頭一遭發怒,讓人將龐紹拖出了宮去。
江隨舟知道,因為與通敵無關,所以龐紹雖說陷害朝臣,卻不會真的接受什麼實質上的懲罰。
但是,他與後主之間的裂痕,卻會愈加嚴重,直到無可彌合的程度。
這對龐紹來說,是比受罰更嚴重的損失。
江隨舟松了一口氣,吩咐徐渡收尾,便離開了他的住處,回了安隱堂。
路過花園時,他讓步輦一轉方向,竟去王府的酒窖之中,取了兩壇好酒,徑自抱走了。
這麼大的好事,怎能不喝酒慶祝?
待回到安隱堂時,四下已經掌了燈。他抱著酒壇下了步輦,正徑直往正房中走,腳步卻頓住了。
他站在院子正中,往北邊望去,便見霍無咎房中的燈火透過窗紗,微微跳躍著。
江隨舟心下微微動了起來。
這種高興的酒,怎麼能自己喝呢?
這麼想著,他腳下一轉,朝著那片亮光走去。
第54章
齊旻才被抓進牢中不到一日,便被全須全尾地放了出來。
甚至後主對他這個打小兒就不喜歡的老學究甚至起了兩分愧疚,將他從大獄之中放出來後,竟將他留在宮中,安慰了他幾句才放他回家。
齊旻回到家中時,街上已經華燈初上了。
他一家老小都已經被從大獄裡放了出來,此時正候在門前迎接他。他的幾個好友,也等在他府前,見他從馬車上下來,紛紛迎上前來同他道賀。
大難不死,也算是喜事,齊旻同他們一一寒暄之後,便將眾人一並迎進府中,留他們吃頓便飯再回。
眾官員自然沒有推辭。
齊旻在家中設下宴席,權當與眾人賀喜。他平日裡本就節儉,此番被搜查家宅,也沒抄出多少銀兩來。
因此這宴席準備得頗為樸素,不過席間眾人皆是他至交好友,都知他為人。
眾官員關起門來宴飲,酒酣飯飽之後,說話便漸漸愈發放得開了。
“今日朝堂之上,我才知什麼是人情涼薄。”其中一官員握著酒杯,醺醺然道。
一時間,席間眾人都失了聲,漸漸安靜下來。
這官員兀自道:“齊大人多少也算桃李滿天下,所結識的,哪個不是飽讀聖賢書的文人?但今日這群陷害他的、煽風點火的、趁機撇清幹系的,卻偏偏都是他悉心提拔出來的弟子!”
齊旻雖沒做過一日先生,但讀書人向來重規矩。民間學子若想做官,無不要通過科考,而科舉及第的舉子,向來要感念考官的知遇之恩,故而要對自己的考官以師長相稱。
而齊旻至今,已不知當過多少屆科舉的主考官了。
聽到這話,席間鴉雀無聲。
片刻之後,一官員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鐺地一聲,將酒杯擱在了桌面上。
“敦庭……!誰能想得到,做下這種事的是敦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