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隨舟這天黃昏時到霍無咎房中時,霍無咎正自己坐在床榻上看書。
他似乎不太需要江隨舟每天來陪他了,不過兩人似乎達成了一種奇妙的協議,誰都沒提這件事。
反倒每日會頗為自然地共處一段時間。
見著江隨舟在床榻邊坐下,霍無咎抬眼看向他,問道:“有好事?”
江隨舟面帶愉快的神色,淡笑道:“確實有。”
說著,他拿起了床榻邊的書冊,一邊翻,一邊道:“聽說了沒?這兩天下大雨,把皇城北邊的宗廟衝塌了。”
說著,他挑眉看向霍無咎。
他面上愉悅的神色太過明顯,讓霍無咎都忍不住提醒他:“那也是你家的宗廟,供在裡頭的,也是你的祖宗。”
江隨舟不以為意。
“不是才蓋到一半,牌位都沒遷進去麼?”他道。“況且,那是龐紹弄塌的,太祖太宗若要怪罪,也怪不到我這個幸災樂禍的人的頭上。”
霍無咎聞言頓了頓。
還真不是龐紹弄的。歸根結底,這事兒還是他幹的。
不過,他霍無咎連江家的江山都放肆地打了,多記一筆毀人宗廟的仇,也不過錦上添花罷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江隨舟帶著笑的聲音又開了口。
“若這樣算的話,你是嫁進本王府上的人,也算入了本王的族譜。這毀宗廟的仇,本王幫你一並記在龐紹頭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江隨舟:既然嫁來我們江家,那我們江家的祖宗也是你的祖宗。
Advertisement
霍無咎:那是你的娘家,不算。
江隨舟:?
第50章
江隨舟這話脫口而出之後,便被自己嚇得心裡一咯噔。
果然是霍無咎對自己和顏悅色太久了,這會兒氣氛又安寧,使得他一時間說話不過腦子,居然跟霍無咎開起了這樣的玩笑。
江隨舟面上一派鎮定自若的淡笑,心下卻緊張地崩成一團,在書冊後偷眼去看霍無咎。
便見霍無咎頓了頓,抬眼瞥了他一眼。
仍是那雙平靜無波的黑眼睛,沒什麼情緒,眉心舒展,似乎沒有生氣。
接著,他居然勾起了一邊唇角,露出了個淺淡的笑。
“那還真是深仇大恨。”霍無咎說。
不知怎的,江隨舟總覺得那“深仇大恨”四個字帶著幾分他聽不懂的深意。
不過,他也沒顧得上探究這個了。
他眨了眨眼,定定地看著霍無咎,隻覺得他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
——
這之後,江隨舟便日日盯著朝堂上的動靜。
徐渡手下的死士派出去了小半,還有近十個人留在京城。這幾日,這些人源源不斷地給江隨舟送來線報,結合著朝堂上的官員送來的消息,便是江隨舟如今能獲取的全部信息。
他將送到他手裡的每一條信息都逐字逐句地細細看過,記在心裡,試圖從朝堂上下的種種表象中,分析出龐紹的動向。
果然,沒幾天,朝中便有個官員同龐紹搭上了線。
這官員並非龐紹的黨羽,在此之前與龐紹也幾乎沒有往來。但是這幾日,他們二人之間的來往忽然變得極其頻繁。
但是,因著龐紹過於警惕,無論是與對方密會還是互通有無,都沒讓江隨舟手下的人查出與他有所往來的是哪個官員。
江隨舟隻得結合起自己關於這段歷史的記憶來分析。
但是,在這段時間被龐紹陷害的官員不止一個,其中的幫兇更是數目眾多。江隨舟兀自思量了許久,也沒有確定龐紹究竟在籌劃什麼。
於是這一日,他將顧長筠召到了自己的房中。
顧長筠雖不如徐渡那般穩妥,但頭腦卻極機靈,且過目不忘,在他穿越來之前原主收到的所有信息,他都記得。
待他趕到自己房中,江隨舟便將下人們全部清了出去,隻留下顧長筠一個人。接著,他便拿出了自己整理出的消息和線報,與顧長筠交談起來。
他們手中拿到的消息頗為復雜冗長,處理起來也並不容易。
於是,孟潛山一早被趕出了江隨舟的房,便百無聊賴地抄手候在廊下,一直從清早,等到了正午,直到李長寧都給霍無咎針灸完畢,提著藥箱與魏楷一同從霍無咎的房中出來。
孟潛山眼尖地看見了,索性闲來無事,便打算上前去送一送二人。
卻沒想到,這兩個人朝著他來了。
行到他面前,李長寧笑道:“孟公公怎的在房外頭站著?”
孟潛山笑著應道:“王爺房中有人呢,吩咐了讓咱們在外頭等一會兒。”
李長寧笑著點了點頭,道:“方才霍夫人恰好看見您了,似有話要問您,讓小的出來時,順帶請您過去呢。”
孟潛山心裡一咯噔。
王爺在房中見顧夫人,霍夫人傳他去問話?
孟潛山心下一悚,隻覺沒好事。
他笑著應了聲,便匆匆趕到了霍無咎的房中。
這兩日雨剛停,天還陰著,因此房中光線也不大好。霍無咎這會兒正靠在床架上,被子剛蓋到腰,這會兒正翻著手裡的書玩兒,並沒有看。
孟潛山連忙上前行禮。
“霍夫人,您有事喊奴才?”他笑道。
霍無咎沒抬眼:“在院子裡站著幹什麼?”
他聲音雖很平靜,但總覺得比往日要涼幾分。孟潛山心驚膽戰地打馬虎眼:“王爺見客呢,奴才便出來透透氣……”
霍無咎手下把玩書冊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一早看見了的,來的人是顧長筠,顧長筠一來,江隨舟便將房中的人全都趕了出去。
他一早上,連扎針的疼都沒感覺到,隻覺得有股莫名其妙的勁兒,扯著他的魂魄,將他的神思拉扯到了安隱堂的正屋。
他煩躁極了,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煩。
分明已經知道了靖王對他沒有半點旁的心思,全然是自己的誤會。況且,靖王本就有妾室,跟自己這樣以妾為名作掩護、名不副實的“妾室”是不同的。
皆是既定的事實,也與他無關,但他偏偏想到這些,就煩得厲害,像是籠中的困獸。
霍無咎沒有說話,旁邊的孟潛山膽戰心驚。
他隻得承認道:“王爺一早傳喚了顧夫人,想必是有些府上的雜事要商量……”
商量雜事,是用不著屏退下人們的。
霍無咎聽得出孟潛山在糊弄他,但是他此時的憋悶卻像牢牢鎖在了胸口裡,是沒法遷怒的。
他頓了頓。
“嗯,出去吧。”他說。
孟潛山沒想到這麼輕易地便過了關,如蒙大赦,連連應是,一刻都沒有多待,轉身就跑。
而他身後,霍無咎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
他抬眼往窗外看去,霧蒙蒙的陰天之下,那扇門緊緊地關著。
他隻覺自己像是落入了敵軍的圈套中。
被牢牢地包圍起來,沒地方躲,更無處逃。
——
顧長筠替江隨舟縮小了些範圍,江隨舟大致能夠認定,龐紹這次是要對齊旻動手。
他留了齊旻這麼久,隻是因為齊旻對他沒什麼威脅罷了。但一旦產生了威脅,齊旻這樣德高望重的大樹,便定然會被龐紹斬草除根。
江隨舟知道,這與他無關,他伸手去管,就是在多管闲事。
但是這闲事他卻一定要管。
無論是因為龐紹、齊旻,還是因為他自己。
但是,後世關於齊旻是否與北梁有往來,一直存有爭議,他更不知道齊旻如今是真有把柄在龐紹手裡,還是有人以此計策陷害他,陷害他的又是誰。
一整天,他都沒什麼頭緒,一直到光線漸暗,孟潛山來他房中點了燈,他才恍然感覺到自己渾身酸痛,頭暈腦脹。
該休息休息了。
他抬眼,打量了一圈自己空空蕩蕩的房屋,站起身來。
“王爺?”孟潛山連忙迎上前。
“本王去霍夫人那裡看看。”江隨舟道。
他這個決定下得極其自然,也沒注意到孟潛山臉上瞬間驚喜的笑容。他起身往外走去,繞過回廊,便行到了霍無咎的門前。
早有侍女去通報過,霍無咎恰好在用晚膳,江隨舟進去時,桌上已經為他添了一副碗筷。
江隨舟在桌前坐下,隻覺渾身的濁氣都通暢了不少。
霍無咎抬眼,卻看見了他尚未舒展開的眉心。
他頓了頓。
在此之前,他從沒遇見過這麼難對付、卻又無可奈何的人。
他煩了一整天,這會兒見到了這個令他煩躁的源泉,他卻隻看得見對方,積攢了一整天的情緒,都被那個人面上的愁緒和疲憊蓋住了。
眼睛裡也隻剩下了他。
霍無咎沉默片刻,還是忍不住地開了口。
“有麻煩?”他問道。
江隨舟剛拿起碗筷,便聽見霍無咎這麼問。
這些話,跟霍無咎說自然沒什麼用,但是他卻特別想跟他說,尤其讓他一問,便更憋不住了。
竟有種倦鳥投林之感。
他手下動作停了停,便放下碗,抬了抬手。孟潛山意會,連忙張羅著將房中伺候的下人都清了出去,自己也退出去,替他們二人關上了門。
江隨舟夾了一筷子菜,道:“你說,宗廟塌了之後,龐紹若想遷怒,最容易對誰動手。”
霍無咎沒抬眼,道:“太常令。”
他所說的太常令正是齊旻。江隨舟一愣,定定地看著霍無咎,筷子都懸在了半空。
他分析了好幾日的結果,霍無咎怎麼知道?
便見霍無咎抬眼看向他,道:“龐紹犯了大罪,即便他不會受罰,也會被清算一部分黨羽。你們朝中除了他之外,便是太常令齊旻最說得上話。他又與龐紹常年不合,這個時候,自然會壓龐紹一頭,讓他落下風。這樣的局面,龐紹定然不會坐視不理。”
江隨舟心下不由得嘆服。
他對南景朝局這般信手拈來,難怪前些年百戰百勝。單這知己知彼的本事,就不是尋常將領具備的。
江隨舟點頭道:“沒錯,本王也是這般猜測的。隻是龐紹做事小心,到現在都沒暴露出他想怎麼做。”
霍無咎看向他,道:“通敵。”
江隨舟一愣,便聽霍無咎接著道:“要想害死齊旻,這是最直接、最容易的辦法。”
江隨舟緩緩放下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