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須發斑白,瞧上去六十來歲的老頭。
因著提前得了顧長筠的消息,江隨舟的目光不由得在那老頭身後逡巡了一圈。
便見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徒弟,二十來歲的年紀,個子很高,肩膀又寬,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樣,五官生得又正又硬,看上去不像學醫的,反倒像個當兵的。
江隨舟心下覺得好笑,不又得多看了兩眼。
那兩人在他面前跪下行了禮,江隨舟隨意擺了擺手讓他們起來,淡淡問道。
“聽長筠說,你有百病能消的本事?”他懶洋洋地端起茶盞,淡淡道。“需知,本王不喜歡被騙。”
說著,他瞥了那兩人一眼,目光一掠,竟看見跟在那老大夫身後的徒弟,竟往後看了一眼,似乎在瞧霍無咎。
江隨舟皺了皺眉:“亂看什麼?”
那徒弟連忙收回目光,低下頭去,似是忽然被斥責,嚇怕了。
江隨舟的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在那人飛快收回目光、低下頭的那一剎那,他似乎看到了一抹水光。
那是一個人強忍眼淚、憋紅眼眶時才有的模樣。
第40章
江隨舟頓了頓,眉頭蹙起,垂眼往那大夫的弟子臉上看去。
但這小子頭垂得太低,除了方才一剎那間的一抹水光之外,什麼都沒再讓他看見。
江隨舟正欲再看,便聽那老大夫開口道:“還請王爺伸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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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隨舟看向他,便見他低眉垂眼,恭敬地候在原處,似在等著給他把脈。
他淡淡瞥了他那徒弟一眼,緩緩伸出手,搭在那老大夫擺出的藥枕上。
“你這徒弟,個子倒是挺高。”江隨舟收回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淡淡問道。
老大夫將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恭敬笑道:“王爺見笑。這小子原是個種地的,前些年自北方逃難來此,得小人救他一條性命,才跟在小人身邊。”
說著,那老大夫瞥了他徒弟一眼,道:“鄉下出來的,沒見過什麼世面,王爺勿怪。”
江隨舟淡笑一聲,沒再搭腔。
片刻之後,那大夫收回了搭脈的手,在江隨舟面前恭敬地跪了下來。
“說吧。”江隨舟抬起手,接過了孟潛山遞上來的熱茶。
便聽那大夫道:“小人探過王爺脈搏,略有幾分拙見,隻是……”他頓了頓,接著道。“需王爺屏退眾人。”
江隨舟垂眼瞥他一眼:“怎的,有什麼還需私下說?”
便見那大夫緩聲道:“王爺脈象雖為弱症,但虛浮於脈象表面,比起染病,似乎還有其他可能。”
說到這裡,他謹慎地住了口,抬眼看向江隨舟,靜靜等著他接下來的指令。
那目光平靜而通透,看得江隨舟一愣。
他立馬明白,這老大夫是看出了他病症來頭的蹊蹺。
他心下一頓,目光有些慌亂,第一時間往霍無咎的方向看去。
他沒想到,這大夫瞧上去是個江湖騙子,實際上卻有幾把刷子。
不過還好,霍無咎靜靜坐在那裡,垂著眼看書,似乎並沒注意到他們這邊在說什麼,想來也沒聽出這老大夫話中的端倪。
此時,他房裡人多口雜,除了那個傻乎乎的孟潛山,還有不少侍女小廝。他給自己下毒之事,是他和顧長筠私下商議的,旁人一概不知,自然也不適合公之於眾,讓更多的人聽見。
他沉吟片刻,淡淡吩咐道:“都出去。”
孟潛山一愣:“王爺?”
便見江隨舟的目光在那老大夫和他徒弟身上逡巡一圈,淡聲道:“這位老先生既想私下跟本王談,本王便談談看。你領這位先生的徒弟去側間,且先喝盞茶。”
孟潛山連忙應下,屏退了一眾下人,又躬身將那大夫的徒弟請了出去。
便見房中還剩下個霍無咎。
孟潛山一時有些猶豫。
這……霍夫人日日宿在主子房中,如今雖要屏退眾人,卻也不知這位夫人算不算在眾人之列?
他連忙看向江隨舟。
卻不等他動作,角落裡的霍無咎將書往旁側一放,徑自按著輪椅,默默行了出去。
孟潛山松了口氣。
這位被王爺放在心尖兒上的主子,自是他招惹不得的。不過也幸好,這位主子雖孤僻,卻自覺得很,讓他這做奴才的,能剩下不少的事兒。
——
按著江隨舟的吩咐,孟潛山將那大夫的徒弟一路領到了側間的茶室中,請他暫且坐下。
那位霍夫人也被一並“趕”了出來,自然不能將他晾在一邊。孟潛山一出門,便殷勤地將他一並請到了茶室,給他們二人一人倒了一杯茶。
待倒好了茶,孟潛山便垂下手,侍立在側。
霍無咎的目光掃過了一派拘謹地坐在茶桌另一頭的那人,接著抬眼看向了孟潛山。
這小子的臉上向來藏不住事,最好糊弄不過。
他這會兒雖伺候在這兒,卻難掩面上的著急,一看便是擔心江隨舟房裡的情況,想去守著,卻沒得到命令,隻好在這兒忍著。
霍無咎淡聲開口:“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孟潛山一愣,連忙看向他。
便見端坐在那兒的霍夫人靜靜放下茶盞,眼都沒抬,道:“這裡用不著你。”
孟潛山如蒙大赦。
剛才聽那似乎很會看病的大夫那麼一說,他心下便已經懸起來了,隻想在門口守著,等著王爺喚他。但是王爺將他一並趕了出去,還要照應著這位主兒,他自然不敢輕易走開。
但這會兒不同了,這位主子發話了!
孟潛山自是知道,王爺不在時,聽這位主子的話準沒錯。他隻當是這位主子嫌自己礙眼,匆匆退出去時,還不忘感激涕零,連連衝霍夫人道謝。
不過,霍夫人自然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他垂眼看著桌上的茶,餘光靜靜看著孟潛山從茶室中退出去,還貼心地替他關上了門。
腳步聲遠去了。
霍無咎淡淡抬起了眼,看向坐在茶桌對面的那個人。
他沒有發話,隻一雙沉黑的眼睛看著他。
那人將手中的茶盞放在桌上,再抬眼時,兩眼含淚,雙目通紅。
他站起身來,朝著霍無咎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
“將軍,屬下來遲,罪該萬死!”
他聲音被很努力地壓低了,隨著他跪下的動作,兩行熱淚從他眼中驟然滑落,滴落在了地上。
霍無咎緩緩閉上眼。
“還活著?”他語氣平靜,嗓音卻微微打著顫。
面前這人,是他手下的副將魏楷,從在陽關時起,便一直跟著他。
此番渡江南下,魏楷手下的隊伍是跟著他第一批過江的先遣部隊。遭遇伏擊、援兵被斷時,魏楷為給他斷後,與他兵分兩路,此後便再沒了音訊。
他從不敢奢望此人還活在人世,更沒想到還有一天,能看他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霍無咎神色平靜,搭在輪椅上的手,卻緊緊握住了木制的手柄。
便聽魏楷跪伏在地,嗚咽道:“屬下苟活,實無顏面再見將軍!”
霍無咎深吸了一口氣:“起來說話。”
魏楷抹了一把眼淚,從地上爬了起來,站在霍無咎三步開外,便嗚咽著想迎上前去。
霍無咎緩緩道:“坐回去,眼淚擦幹淨了。”
硬生生將魏楷的動作逼了回去。
他在茶桌原本的位置上坐定,狠擦了幾下眼淚,才堪堪將淚水止住。
霍無咎垂下眼,不動聲色地壓下了眼眶泛起的熱意。
許是隻身被扣押在敵國的時日太久,他像是已經被和原本金戈鐵馬的歲月割裂了。他從小生在沙場上,兵馬和武器就是他的手足。他臥薪嘗膽,靜靜等候著屬於他的時機,卻沒想到從他被斬斷肢體的傷患處,竟還殘存著幾分力量。
那是某種本就屬於他的東西,在緩緩歸位的感覺。
這種感覺催著人想落淚,但霍無咎向來沒有掉眼淚的習慣,更不會在人前露出半點脆弱的模樣。
他垂眼片刻,再抬眼時,他眼中已經隻剩下沉穩和平靜。
他問道:“還剩多少人?”
魏楷咽下喉中的抽噎,低聲道:“還剩下不到二十個弟兄。當時戰場混亂,南景的兵馬隻顧捉您帶回去領賞,屬下幾人便躲在了屍堆中,撿回了一條命。這些時日,屬下想了些法子,將弟兄們都送進了臨安城,如今人數雖少,卻能夠隨時聽憑將軍調遣。”
霍無咎嗯了一聲。
便聽魏楷接著道:“屬下入城之後,便多方打聽將軍您的消息,便得知您被關押進宮,之後就再沒了消息。一直到前些日子……將軍您被,被這靖王羞辱,屬下才知……”
說到這兒,魏楷又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霍無咎抬眼看他,便見魏楷單手捂著臉,又要開始哭,一副受了什麼奇恥大辱的模樣。
他也算從小認識他,受了重傷要斷胳膊斷腿時都咬牙死扛著,從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直到今天,霍無咎才頭一次見識到,自己這個屬下,也是個水做的人。
他有些無語,毫不留情道:“憋回去。”
換來了魏楷一陣壓抑的抽噎。
霍無咎緩緩嘆了口氣。
“我並沒如何受辱,你不必放在心上。”他道。
“可是將軍,您的腿……”
“你不是帶人來了嗎?”霍無咎抬眼瞥了他一眼。
魏楷連連點頭。
“此人是屬下在臨安城外尋來的,醫術高明,尤會治傷,能醫枯骨,接經脈。將軍放心,他定然能夠治好您!”
霍無咎嗯了一聲,頓了頓,有些別扭地淡淡開口道:“若非此番靖王求醫,你們也沒這麼輕易混進來。”
便見魏楷連連點頭。
“屬下尋來了此人,便一直想辦法到靖王府來找您。但是靖王府戒備森嚴,周遭又有宮裡派來監視的人,因此一直找不到機會。”
說到這兒,魏楷像是下定了一個極重要的覺醒一般,單手按著桌邊,抬眼看向霍無咎,堅定地說道。
“將軍,也算是這狗靖王陰差陽錯,讓屬下有機會救您。老侯爺自幼教導屬下知恩圖報,待事成之後,屬下定記銘記今日之恩,留他一個全屍!”
他堅定地看著霍無咎,隻等他這位賞罰分明、不苟言笑的將軍誇他一句。
卻見坐在他對面的霍無咎,原本便面無表情的臉,逐漸愈發冰冷了下去。
魏楷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便聽霍無咎的聲音從唇縫中緩緩擠出來。
“幾月不見,倒是愈發會自作主張了。”他說。
魏楷正對著自家將軍冰刀子一般的眼神,心下大致有了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