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憑什麼替我?”
帶著幾分輕蔑。
江隨舟一愣。
霍無咎幹什麼!
他詫異地往後看去,殿中群臣,也紛紛看向霍無咎。
就見霍無咎端坐在輪椅之上,抬起頭,遙遙與後主對視。
就在這時,他微微揚起一邊唇角,懶洋洋地對著後主露出了個挑釁的笑容。
一時間,如同陽光照進了深谷,那副張揚銳利的相貌,像是被風重新揚起的戰旗,像是城上轟然而起的烽火,驟然熠熠生輝。
似乎這才該是他原本的樣子,鮮衣怒馬,驕傲又鋒芒畢露。
江隨舟聽霍無咎繼續說道。
“我霍無咎身為人臣,隻跪自己的君主。”他緩聲說。“他有什麼資格代替我?”
上揚的尾音,平穩又高傲。
後主頓時氣得眼睛都瞪圓了。
“你的君主?”他咬牙切齒。“你們霍氏,本就是我大景的臣子,是朕養的看門狗,你有什麼君主?”
就見霍無咎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般,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江隨舟第一次見到霍無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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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野,卻極為耀眼,像埋在泥沙之中的刀刃,反射出的驕陽的光輝。
“霍家即便是看門的狗,如今,也非您所驅使。”他說。“祖訓有言,北拒外敵,以守邺城——皇上,三年之前,邺城已經被您父親丟了。”
後主氣得發起抖來。
他好意思說?邺城,就是被他這自詡忠誠的霍家打下來的!
這分明是堂而皇之地打他的臉。他恨不得立刻讓人把霍無咎綁下去,千刀萬剐,剁碎了一塊塊喂狗。
但是不行。舅父說了,此人留著,還有大用處。況且,隻有讓他活著,才能讓他被折磨,讓他生不如死……
後主目眦欲裂,深深喘了幾口氣,求救般看向龐紹。
而站在階下的江隨舟,已經爽得幾乎藏不住嘴角的笑了。
他雖知道,後主既留了霍無咎的命,就不會輕易殺他,但他沒想到,霍無咎居然會仗著這個,在宴上公然和後主叫板。
他原來這麼會氣人?難怪平時不說話,原來是藏拙呢!
江隨舟隻覺大快人心,不過,他還清楚地記得,此時還需自己說些什麼,否則,他不開口,後主就要動手了。
即便不殺霍無咎,今天也不會讓他有好下場。江隨舟一把抓起桌上的玉盞,徑直砸在霍無咎面前的桌上。
小小的一隻玉杯,沒什麼殺傷力,但驟然砸碎在桌角上,鏘然一聲,便足以將周遭的人都嚇一跳。
江隨舟轉向他,咬牙切齒,神色陰沉,似乎掩藏著幾分狂怒。
“好得很。”他一字一頓,甚至因著以極弱的身體強忍怒氣,氣息都開始顫抖了。
“看來本王還沒教會你,怎麼閉嘴。”
最後幾字,咬牙切齒,陰沉得令人毛骨悚然。
眾臣都覺得,若非此時是後主的千秋之宴,想必狂怒的靖王,已經衝上前去,掐住霍無咎的脖子了。
後主見狀,怒火總算被按下了兩分。
對,還有靖王呢,用不著他親自動手,壞了他生辰的喜氣。
霍無咎敢這樣大放厥詞,等回了靖王府,肯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高臺之下,他舅父也衝他微微搖頭,是讓他按下怒氣,不要發作的意思。
他咬了咬牙,從齒關中擠出幾個字來。
“掃興。”他道。“行了,朕餓了,開宴吧。”
頓時,四下朝臣連忙若無其事地舉杯,絲竹管弦響起,一派恢弘太平的樂曲立時響起,像是在拼命驅趕走方才的劍拔弩張。
後主猛飲了一口酒。
怪怪的。
雖說狗咬狗,鮮血淋漓的是很好看,但怎麼總覺得……他倆咬到了一起,反而讓自己半點佔不上便宜了呢?
——
江隨舟隱約能看出,霍無咎為什麼這麼做。
他有點不大敢相信。
難道霍無咎真的會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就為了不讓他單獨給後主磕這個頭?
霍無咎肯定比他還要清楚,後主是個不分場合的混球,極有可能一怒之下,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將他重新拖回天牢裡去抽筋扒皮。
江隨舟心下頗有些震動。
但他卻多一眼都不敢去看霍無咎。
他此時仍需擺出一副冷然的神色,將旁側的霍無咎當成空氣。他桌上的菜都沒動幾口,隻偶爾喝杯酒。
而殿中的官員們,也一個都不敢沾惹他,你來我往的敬酒時,也頗為默契地繞開了江隨舟的桌案。
反倒讓江隨舟省事了不少。
門外雨聲淅瀝,半點不見小。燈火熠熠之中,觥籌交錯,漸漸的,眾人面上都染了醉態。
有大臣開始上前,給後主敬酒了。
江隨舟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聽著他們天花亂墜的祝壽詞,偶爾用餘光偷瞄一眼霍無咎,心裡不由自主地復盤著剛才的事。
就在這時,他聽到來自階前的一道聲音。
那人口才頗好,喋喋不休了半天,都沒將他的祝詞說完,聽得江隨舟心下都有些驚訝,淡淡瞥了一眼。
……陳悌?
竟是那個讓自己夫人給霍無咎遞帖子,讓他去賞花的那個人。
江隨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論起拍馬屁,這人的確是各種好手,也難怪他在龐紹的手下能混得風生水起了。
卻在這時,他聽到那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的陳悌接著開了口。
“陛下,今日大喜,臣厚顏,想同陛下討個恩典。”他笑嘻嘻地說道。
便聽後主問道:“什麼?你且說。”
便見陳悌端著杯子,笑道。
“前些日子,賤荊給靖王府遞了道書帖,想邀霍夫人賞花。可霍夫人初來乍到,有些拘謹,竟將這帖子退了。”
說著,他轉過頭來,笑著看向江隨舟這一桌。
“賤荊生怕怠慢靖王殿下,便專程要臣來求陛下,準霍夫人半月之後,蒞臨臣的寒舍,赴這賞花之宴。”
第30章
回府的馬車上,江隨舟面若冰霜。
他是沒想到,那陳悌居然急功近利至此,舍下一張臉皮都不要了。
他當然知道陳悌是想幹什麼。邀霍無咎去他院裡賞些破花是假,看到後主吃癟、特意在他宴上給後主找場子,拍後主的馬屁是真。
畢竟他一直跟在龐紹麾下,官位又不高,真正能在後主面前露臉的機會並不多。上次江隨舟退了他的邀請函,反倒給他做了筏子,讓他有機會博後主一笑。
果真,後主一口應下,半點沒給江隨舟反駁的機會,且當場給陳悌官升半級,賞了他個美差。
宴上自然一片皆大歡喜,唯獨江隨舟,原本裝出來的冷臉,成了真的冷臉。
宮宴結束時,外頭雨下得更大了。
並著驟雨,疾風簌簌吹起,將馬車的錦簾鼓動得呼呼作響,並有不少碎雨吹進了車中。
片刻功夫,江隨舟半邊肩膀都淋湿了,他卻渾然未覺,隻冷臉盯著窗外。
他自知,這次宮宴雖不是鴻門宴,這些人卻早卯足了勁,要拿他們給後主尋開心。明槍暗箭,自不是招招都擋得下,但驟然被這麼個馬屁精利用了一遭,他心下還是極為不爽。
尤其……霍無咎怎麼辦?
許是總怕被霍無咎記恨,替他打算成了習慣,今日這事雖跟自己沒關系,江隨舟卻還是因此煩躁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陣冷風呼嘯進來,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喉頭一痒,就要咳嗽。
卻不等他咳出聲,忽然有一件柔軟厚重的大氅落在他身上。那大氅上帶著一股熱乎乎的體溫,霎時將他包裹了起來。
江隨舟一愣,抬起頭,就見霍無咎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
是他將自己的衣袍脫了下來,搭在了江隨舟身上。
“你……”江隨舟看他脫了大氅,已然穿得單薄,就要將身上的衣袍取下來還給他。
就聽霍無咎開口:“你病剛好。”
江隨舟手裡攥著霍無咎的衣袍:“嗯?”
就見霍無咎微微側過頭,看向了他。
“披好。”他說。
江隨舟訕訕地將那大氅蓋在了身上。
他雖說如今身體不好,但好歹當了二十多年健康的人,因此總忘了自己是個病秧子。卻沒想到,霍無咎比他記得還清楚。
見江隨舟乖乖縮進了他的大氅之中,霍無咎順手給他將邊角掖好了,才滿意地轉回去。
江隨舟看向他。
他總覺得霍無咎嘴唇顏色不大對勁,來的時候就有點發白,這會兒似乎更白了幾分。
“……你不冷啊?”他問道。
就聽霍無咎輕嗤了一聲,側眼瞥他:“這算得什麼冷?”
真論起冷的話,陽關才叫冷。冬天的雪下一夜,能將營帳的門都埋了,要他們連挖帶踹的,才能把門打開。
昏暗的馬車中,他側目時微一挑眉,露出了幾分少見的少年意氣。
與方才殿上有點像,卻又沒那麼強的攻擊性,甚至隱隱有兩分炫耀的模樣。
江隨舟不由得跟著輕笑了一聲,裹了裹大氅。
“不冷算了。”他說道。
霍無咎見他笑了,目光不由得一頓,多看了他兩眼。
馬車的昏暗處,他腿上的衣袍早被淋湿了。湿氣洇到傷腿上,使得他的腿像是被刀刃剜進了骨縫,已經疼得開始控制不住地打顫。
是因著車輪碌碌而行,才讓江隨舟沒感覺到動靜的。
不過,沒聽到正好。
雖說他將大氅脫下,裹到腿上,許能緩解兩分,但他卻見不得病兔子打哆嗦。疼對他來說,忍一忍就算過去了,但若是讓這位靖王殿下又被風雨凍病,回去再發熱吃藥,恐怕又要被那湯藥苦得掉眼淚。
如今,還換了他一個挺好看的笑容,委實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