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兀自落了一子在棋盤上,抬眼看向徐渡。
那雙精致嬌豔的眼睛,冷得見底,閃爍著幾分興奮的光輝。
——
江隨舟被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忽悠著,權衡利弊之後,還是往霍無咎的住處去了。
畢竟,那些以小妾為由送來的眼線,不僅殺不完,還越殺越惹人懷疑。更何況,他一個現代人,也做不到送來一個殺一個。
這下……就隻能借助霍無咎了。
一路上,江隨舟懊惱極了。
他恨自己話說得太死。
昨天夜裡,他還警告霍無咎,讓他不要礙自己的眼,今天,他就上趕著,自己跑到人家的住處來礙眼。
還沒見到霍無咎,他就已經開始自己替自己尷尬了。
步輦行了很久,一直到了一片燈火闌珊的院落。
江隨舟坐在步輦上,隻略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旁邊的院子裡,黑燈瞎火的一片,隱約有些光亮,想必是下人住的屋子。
卻沒想到,步輦在這院門前停下了。
江隨舟側目,就見旁側的孟潛山笑眯眯地迎上來,要扶他下輦。
江隨舟一邊往下走,一邊皺眉問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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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潛山忙點頭:“到了!這兒可是王爺之前專門吩咐,點給霍夫人的院子,王爺忘啦?”
江隨舟站定,抬頭看了一眼。
遠遠看去,這院子和周圍的屋舍渾然一體,看不出什麼特別的。
但是站得近了才看見,這院中一片荒蕪。遍地雜草,幾棵從沒修剪過的大樹在院中長得張牙舞爪,地上鋪了一層,應是去歲秋天落下的葉子。
透過窗中透出的微光,依稀可以看見破損的窗棂和窗紙,在微風下簌簌地顫動。
……這哪兒是能住的地方啊!
將他趕到王府最角落的地方,分給他這麼個破房子住,一看就知道,原主恨不得霍無咎一輩子不要出現在他面前,甚至在刻意難為他,要他在王府裡沒好日子過。
想來也是,雖說原主在南景舉步維艱,卻也僅限於和後主與龐紹奪權。而霍無咎對於他來說,是叛賊,是永遠不會考慮拉攏的敵人。
——他哪兒知道三年以後,霍無咎會幹什麼呢。
江隨舟一時間心情有些復雜,不由得在心中感謝了一番自己那兩個“妾”。
要不是今天來得及時,想必自己又要背上原主的鍋,在霍無咎的賬上被記一筆了。
他在心裡嘆了口氣,嗯了一聲,道:“隨口一提,記不清了。”
說著,他便抬步往院裡走去。
旁邊的孟潛山卻是嘖嘖稱奇。
怎麼可能記不清?前幾日,自己問王爺霍夫人住哪裡時,王爺的眼神可是冷得嚇人,特意說讓把霍無咎丟遠些,不要讓他看見呢。
不過……
想想王爺早上的模樣,孟潛山心裡也有了底。
王爺從前討厭霍夫人,那是因為沒見霍夫人的面。
如今王爺和霍夫人過了一夜,今早態度就變了,那之前的厭惡,在這樣的寵愛面前,自然作不得數了……
孟潛山一路小跑,跟在江隨舟的身後。
這院子不光地勢低,府中的活水也是從這兒引進來的。一進院子,江隨舟就明顯感覺到一陣湿冷,連吹在身上的風都冷了幾度。
……實是這病弱的身體過於敏感。
他徑直往正中的房裡走去,卻見廊下一個人都沒有。
不等他說話,孟潛山便先開口了。他揚聲道:“這院中的人都哪兒去了?”
片刻之後,才見兩個侍女從旁側的房中匆匆跑出來,看那模樣,竟是已經歇下了。
一見他們來,二人面上皆露出了驚訝和畏懼,急匆匆地上前來,便在江隨舟面前跪下了:“……王爺!”
江隨舟擰起了眉頭。
他雖對古代的尊卑觀念尚且不習慣,但卻知道領了工資就要辦事,更不能欺負自己的僱主。
她們這樣,分明就是在欺負霍無咎。
旁邊的孟潛山覷到他這神色,忙厲聲開口道:“門口怎麼連個守夜的都沒有,就這般撂下主子去睡了?把你們分來,是讓你們來伺候夫人的,還是來當主子的?”
兩個侍女分毫不敢抬頭,一個勁地磕頭認錯。
江隨舟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他是看出來了,野史之中原主身死,不光是因為他自己求生欲差,也是全府上下都在捧高踩低,硬要他和霍無咎結下深仇大恨才算完。
他擺了擺手,淡淡道:“你處理好。”便轉身進了房。
孟潛山忙答應下來,便道:“來人,將她二人拖下去,先賞一頓板子,明日連著賣身契一並送還給人牙子,該賣哪兒去賣哪兒去!”
那兩個侍女哭喊著被拖遠了。
江隨舟卻顧不上她們。
因為他一進房,就被嗆得劇烈咳嗽了起來。
四下皆是灰塵,早彌漫進了空氣中。隻呼吸了一下,江隨舟就感到自己脆弱的肺葉受到了重擊,一時咳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眼淚也漫上了眼眶。
跟在後頭的下人們被嚇壞了,手忙腳亂地跟進來,又是攙扶又是倒茶的。可這房中連個能坐的地方都尋不到,桌上的壺中也隻有半壺冷水。
眾人忙成一團。混亂之中,江隨舟隱約聽到了輪椅的聲響,低啞極了,轉瞬就被淹沒在了人聲中。
他被人扶著在旁側坐下,咳了半天,又拿下人們費勁尋來的熱茶壓了壓,才勉強止住了咳嗽。
他這才睜開了淚眼朦朧的眼睛,便看到了坐在斜前方的霍無咎,正側過頭來看他。
濃黑的眼,宛如旋渦。
他不由自主地又咳了幾聲,眼眶中生理性的淚水應聲而落。
隨著眼淚落下,江隨舟也看清了霍無咎。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雙眼陰沉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層霧。
不過下一刻,那雙眼便移開了目光,沒再看他。
江隨舟自然不知,自己此時的模樣落在對方眼中,有多可憐。
一個過於清冷漂亮的病弱男人,眼眶泛紅,睫毛帶淚,身上還裹著條厚重的披風,淚光盈盈地望向旁人時,怎麼看都有點惹人糟蹋。
江隨舟卻渾然未覺,隻待咳嗽完了,攏了攏孟潛山才給他裹上的披風,坐直了身體,淡淡道:“孟潛山,這就是你說的安排好了?”
他這會兒咳清醒了,知道自己得先把鍋扔出去,才好順理成章地作主給霍無咎換住處。
孟潛山聞言,也顧不得其他,哆哆嗦嗦地一疊聲認罪:“小的疏忽,是小的疏忽了!明日……啊不,馬上!小的馬上就讓人另外收拾一間院子出來,讓霍夫人搬過去!”
江隨舟嗯了一聲,又喝了一口茶。
他心道,最好搬得離自己近些。畢竟他才採納了那兩個幕僚的建議,這些日子要總往霍無咎這裡跑……
他喝茶的動作一頓。
他自己住的那個安隱堂,不就有很多間空餘的房子嗎?
既能每日見見霍無咎,防著旁人偷偷欺負他,還有的是辦法溜回自己的房間裡睡。傳到後主和龐紹的耳朵裡,他們的目的也能達到……還有什麼比這更兩全其美的事嗎!
江隨舟的眼睛都亮了。
他放下茶杯,輕飄飄地開了口。
“不必收拾了。”他說。“直接搬去本王那裡。”
一時間,周遭聽到這話的下人都愣住了。
江隨舟卻岿然不動。
反正,自己這一府之主做的決定,不用跟他們解釋,隻需要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就夠了。
隻是……
他目光若無其事地一轉,用餘光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霍無咎。
卻愣住了。
他看見,昏暗的燈下,霍無咎的面色有些不正常。
他根本沒在聽自己說什麼,一隻胳膊正支在輪椅的扶手上,抬手費勁地支撐著低垂的頭。
……病了?
第11章
孟潛山今天並沒能成功地幫霍夫人搬院子。
在主子發現霍夫人不大對勁,喊了他兩聲都沒得到回應後,孟潛山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親自跑去尋府醫了。
而留在房中的江隨舟,則令剩下的下人們將霍無咎推到內間去,扶他先在床榻上躺下。
霍無咎似乎在發燒,燒得很厲害,雖仍端坐著,反應卻慢了很多。
唯獨在有人要扶他的時候。
那個下人剛要碰到他的腿,他就條件反射一般抬起手,將那人擋住了。
那下人滿臉詫異,就見霍無咎垂著眼,嗓音沙啞:“我自己來。”
平靜卻不容置疑。下人連忙看向江隨舟,等著王爺親口的命令,卻見坐在旁側的江隨舟並沒看他,而是將目光落在了霍無咎的身上。
霍無咎並沒理會旁人,徑自將雙手撐在扶手上。他動作雖熟練,卻明顯能看出他此時渾身無力,已是有些遲緩。
他緩緩將自己撐著,挪到了床榻上。
坐上床後,他並沒躺下,而是微微歪過身體,用床柱將自己撐住了。
他坐得依然很直。
雖沒有言語,江隨舟卻從他的動作裡看出了幾分與生俱來的驕傲。
他的目光頓了頓,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史書上的霍無咎。
他本是景朝定北侯之子,生於陽關,六歲習騎射,十歲便獵過猛虎。建業二十年,他十三歲,父親被景靈帝逼反,起兵抗景。建業二十三年,浔陽之戰,他父親身死,隨同他父親一同起義的叔父也被大軍圍困圍。
是他於亂軍中接過帥旗,突出重圍救下叔父,以少勝多,一戰成名,此後便拱衛著他叔父,一步步成了梁軍主帥。
被俘之前,他沒打過一場敗仗,勢如破竹,僅僅四年,便殺進邺城,將景後主趕過長江,從此梁景分江而治。
那是怎樣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即便史家秉公執筆,也掩不住他身上的傳奇色彩。
那是被他隔著千年光陰、通過泛黃史料研究過無數遍的英雄。
他合該是一個驕傲的人。
江隨舟忽然明白,後主為什麼會打斷霍無咎的雙腿了。
這似乎是唯一一個,能讓他跪下的辦法。
江隨舟一時出神,並沒注意到自己正一直盯著霍無咎。他也沒發現,即便霍無咎已經燒糊塗了,還是敏銳地覺察到了他的眼神,此時正微微皺眉,回視著他。
等他回過神來時,霍無咎的目光已經分外不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