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府中專門用來辦喜事的禮堂,除了那張紅漆金邊拔步床之外,隻剩下一張窄小坐榻可以躺人。
沒有其他可以睡的地方了。
那榻精巧別致,四角雕花,寬度總共超不過兩拃,比起家具,更像個裝飾品。
江隨舟的眼神中透出一股認命。
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隻能在這張坐榻上將就一夜了。
抬步之前,他還不忘回過身,冷冷看了霍無咎一眼。
“自去床上躺著,離我遠些,別讓你身上的血味燻到我。”他道。
他自不知,這幅居高臨下的高傲模樣,配上他那張過分精致的臉,在搖曳的紅燭下,多少有幾分勾人。
說完這話,江隨舟回過身去,徑直到那坐榻上躺了下去。
已是要在那上頭將就一夜了。
他面對著牆壁,並沒發現他躺下之後,霍無咎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後背上。
冰冷的審視,涼得像埋在陽關冰雪中的刀刃。
片刻後,霍無咎收回了目光。
他垂下眼,一直搭在膝頭的左手緩緩翻過來,攤開了手心。
那隻手,染滿鮮血。紅燭搖曳下,那手心裡握著的,赫然是一把利如刀刃的木片。
那是他在來的路上,從花轎的內壁上硬生生掰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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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這木片應該在剛才任意一個他能抓住的時機,劃破靖王的喉嚨。
但是……
他淡淡瞥了一眼江隨舟的背影。
就在剛才,他即將動手殺死對方的那一剎那,他對上了那雙眼睛。
清亮,幹淨,卻又十分慌亂,像被自己嚇到了。
霍無咎閉了閉眼。
木片分明已經攥入了血肉,卻在那一刻沒有下得去手。
他似乎向來沒有欺凌弱小的愛好。
片刻之後,他緩緩睜開眼,雙手撐在輪椅的兩側,略一發力,便將自己從輪椅上挪到了床榻上。
渾身的疼痛都被牽起,引得他的肌肉都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慄。他卻分毫未覺一般,手下利落地微微一動,便借著挪動身體時布料的細微聲響,將那片染血的木片藏在了床下。
他的目光掃過江隨舟,看見他似乎躺得並不大舒服,僵硬著後背,又像是在強迫自己入睡。
……嗤。
霍無咎淡淡收回了目光。
第4章
江隨舟躺下後便閉緊了眼,隻等快些睡著,熬過這晚。
最好第二天醒來時,他是在他的公寓裡,被鬧鍾叫醒的。
……但是,即便隻是想安穩睡個覺,江隨舟也沒能如願。
實是這四下裡雕花的床榻,不僅看著硌人,躺在上頭更硌人。他隻能側著身子,薄薄的披風搭在身上,能勉強當條被子。
這具病歪歪的身體,嬌貴得出乎他的意料。
窄小的坐榻硌得他腰背酸軟,即便身處春日的室內,也凍得手腳冰涼。
一整晚,他輾轉難眠,根本沒法合眼,隻得眼睜睜地熬到房間裡紅燭燃盡,窗外天色漸明。
待到清早坐起身時,他已經渾身疼得幾乎要散架了,喉嚨也有些發痒,激得他直想咳嗽。
他憋著嗓子咳了兩聲,揉了揉發暈的額角。
窗外,已經有不少丫鬟候在了廊下。江隨舟抬頭看去,就見孟潛山正揣著手站在門口,想必是想等他醒了,進來伺候他。
斷不能讓他進來,他一進來,自己和霍無咎沒有同床的事,不就露餡了嗎?
江隨舟心裡立刻做出了決斷。
得跑,快點跑。
他瞄了霍無咎一眼。
床榻那邊,擺著個空蕩蕩的輪椅,霍無咎一動不動地側躺在床上,正好面對著他。
窗外透進來些許光亮,照在他臉上,鴉羽似的睫毛落下了一片陰影。
他長得的確非常好看。
他的面部輪廓線條很利落,五官深刻,鼻梁又挺,此時閉著眼,那雙陰鸷兇狠的黑眼睛被長睫毛掩住了,看上去英氣得分外張揚。
迎著陽光,江隨舟看見,他左側的眉尾處,橫亙過了一道細小的舊疤,將那銳利的眉毛,驟然切斷了。
像一道落在神兵上的劃痕,使之落入了凡塵中,沾上了幾分血氣。
他睡得很熟。
江隨舟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從坐榻上起了身。
霍無咎還沒醒,那就最好了。
畢竟自己昨天晚上話放得那般狠,卻躲到旁邊睡了一晚,今日天一亮,又灰溜溜地跑掉,怎麼看都有點沒面子。
這種沒面子的事,比較適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這麼想著,江隨舟整了整衣袍,站直了身體,狀似坦蕩,實則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隨著腳步聲遠去,門扉發出被打開的聲響,旋即,又被合上了。
房中唯一一點細微的聲音也消失了,隻剩下一片空蕩蕩的靜。
霍無咎睜開了眼。
那雙陰沉的眼睛,清醒又銳利,分毫不像剛睡醒的樣子。
他的目光冷淡地落在了窗下的那張坐榻上。
敞開的窗下,日光落在那上頭,纖塵在光下飛舞。
那張榻上已經沒有人了。
甚至,還被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了。單看上頭那被笨拙展平的褶皺,就似乎還能看出,那人費勁地遮掩住自己睡過痕跡的模樣。
霍無咎的目光頓了頓。
他向來極其警覺,且耳聰目明。因此,昨天晚上靖王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過他的眼睛。
他眼看著他往那張鳥大的榻上擠著躺下,又聽他在那兒翻來覆去、自以為動作很輕地折騰了一晚上。
剛才,又聽著他賊似的,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匪夷所思。
來這兒之前,霍無咎預料過自己在靖王府會面臨什麼。靖王其人,狠毒陰險,狡詐記仇,且本就與景帝不合。景帝狀似賞賜,實則拿他羞辱靖王,靖王不可能不恨他。
他的處境比之在天牢之中,隻會更艱難。
可這靖王非但什麼都沒做,反倒躲著他,像是他有多可怕似的。
霍無咎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了他的雙腿之上。
南景的人,的確怕他。正因為怕他,才會廢他的經脈,斷他的雙腿。
甚至他已經成了個站都站不起來的殘廢了,他們還在怕。正如昨日,隻是將他帶出牢獄罷了,都出動了大半的御林軍,戒嚴了全部沿路的街道。
那轎子,改造得比囚車還嚴實,就好像他有本事插上翅膀飛出去似的。
霍無咎早就清楚,以前他有多讓他們聞風喪膽,現在他們對他的虐待,就會多變本加厲。
隻要落在敵人手裡,敵人的懼怕,就會轉化成捅在他身上的刀。隻有他到了隻剩一口氣的地步,他們才會放心。
他們這麼做,也是對的。畢竟他霍無咎,隻要還有動彈的餘地,就絕不會坐以待斃。
但是這個靖王……
霍無咎皺了皺眉。
他沒見過像靖王這樣,分明怕他,有的是辦法處置他,卻又什麼都不做的。
他半點不信靖王純善,但是,靖王似乎也沒必要對著他做戲。
霍無咎閉上了眼。
他早在牢獄之中,就猜了對方許多步棋,給自己留足了後手。他知道定然會有變故,卻沒曾想……
他遇到的變故,居然會是靖王。
——
眼看著江隨舟自己推門出來,候在門口的孟潛山嚇了一跳。
他看了看天色,連忙迎上前來,道:“主子,離大朝會還有一個多時辰呢,您何不再歇歇?”
江隨舟掩上了門。
大朝會?這他是知道的。景朝沒有一日一早朝的規矩,而是五日一朝,稱之為大朝會。
但他卻是沒想到,他穿來的第二天,就讓他碰上了。
他點頭,淡淡開口,嗓音有點啞:“醒得早,無事。”
孟潛山連忙應聲,轉頭便吩咐旁的下人去王爺院子裡備膳,自己則扶上江隨舟,引著他往院外去。
江隨舟一夜未眠,這會兒正是頭暈腦脹的時候,便並未拒絕,任由孟潛山扶著他。
孟潛山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地覷了他一眼。
……好家伙。
眼底烏青,臉色發白,腳步虛浮,眼神裡還有藏不住的疲憊。
這……王爺這,昨兒夜裡挺激烈啊?
孟潛山看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但他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又看了第二眼,第三眼。
他偷看得過於頻繁,連江隨舟都發現了。
江隨舟剛在院門口的步輦上坐下,就見孟潛山又賊眉鼠眼地瞄他。
江隨舟不由得皺了皺眉,問道:“怎麼了?”
孟潛山忙收了目光,笑嘻嘻道:“無事,無事,就是想問問王爺,今早可有什麼想用的?”
江隨舟搖了搖頭:“隨意就好。”
孟潛山連忙應下,指揮著小廝們抬了輦,便往安隱堂的方向走去。
江隨舟沉吟片刻,開口問道:“孟潛山,霍無……霍夫人要搬去的院子,可安排妥當了?”
他雖腦袋發懵,但卻還記得自己昨晚的盤算。昨天夜裡他們睡的地方是王府中用來辦喜事的禮堂,到了今天,霍無咎就要搬去他的住處了。
既打定了主意不能招惹他,這些基本的衣食住行,就萬不可虧待他。
孟潛山傻了眼。
啊?王爺什麼時候,還會詢問府中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了?